本網(wǎng)訊(劉漢俊)讀過一篇英語小散文。大意是,作者幼時隨父母從比利時回到位于法國的阿爾薩斯—洛林——我們在都德的《最后一課》讀到過這個地方。父親送他一棵櫻桃樹,灼灼的花、燦燦的果,結在他童年的記憶樹上。若干年過去了,遲暮之年的他考慮再三,決定把家從日內瓦遷往美國紐約的多布斯費里。他和妻子準備到郊區(qū)買一處房子。他們舉著傘,在雨中踽行了多時,找不到家的感覺,漸感失望。突然,在一處庭院前,他一下子頓住了:院里立著一棵開著密密花兒的櫻桃樹!老兩口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處房子,從此住在了這里。
我能夠理解這位老人的心情。他輾轉了大半輩子,童年的某個情結一直潛植在他的心底。暮之將至,心靈的翅翼渴望回棲在初春的枝頭。那棵樹,樹上的花,拴住了他。一旦情思被具化,思路被連通,心靈的底片便即刻清晰起來。于是,簡單而豐富、曲折而筆直的人生路上,呼嘯的高鐵就戛然停住,下車。
人的一生就是這樣,一旦出生就進入了死亡的倒計時,一離開起點,就向終點飛奔而去。這是所有物種的命運。這位老人是幸運的,他把起點和終點重合在一起,暮年時分找到童年的畫面,在一棵樹、一樹花上找到歸宿,是一種圓滿、一種福運。與滔滔長河、茫茫浩宇相比,在以光年計算距離的空間里,人的一生連一粒微塵都不是,連一滴墨點都留不下,人生苦短,微信難求,但是這位老人把微塵放大成樹,把墨粒點染成燦爛的花,找到了人生歸航的系泊處。
不經(jīng)意間,這位老人的櫻桃樹,催生了我心底上那一片的李樹、梨樹、桃樹、棗樹、棠棣樹,那一樹的花開,一片的花香……
我的老家是鄂東南赤壁市大田畈的蓮花塘劉家。蓮花塘的桃花澗山腰上,有一片竹林圍著的菜園。園中央一棵梨樹,長勢雄健茂盛,枝干根根向上。晚春時節(jié),梨樹開花,風吹梨花雨,落地一片白。菜園是我家的,梨樹當然也是我家的。由于怕孩子們等不及果實成熟就糟蹋它,大人早早地用刺蓬圍住了主干。直到闊葉間成熟的梨兒肚皮撐白了,早饞得不行了的孩子們踮起腳,用長竹篙東一個西一個地敲得差不多了。但每每樹頂上總會有三兩只碩大的梨兒夠不著。膽兒大一點孩子冒著屁股受尖刺之痛,爬上光溜溜的梨樹干,起勁一搖拽,一不留神一只只肥梨“嗖”地一聲從枝葉間墜下,“嘭”地砸在樹底守望的腦門上,來不及哭就笑了。
棗樹是沒人爬的。赭色的尖刺堅硬而鋒利,扎進肉里,有一種徹心徹骨的痛。因此,棗們在沒成熟的時候逃避了許多蹂躪。只有鴿子不怕它,還敢在樹冠里做窩,這件神奇的事一直困惑著我的童年。后來有人說,鴿子是為了躲避人的侵犯,才在荊棘叢中尋找安樂窩的,這叫最危險處最安全。黃黃的棗花在密密的荊棘中燦燦地開著,誰也不敢惹它?;ǘ喽?,棗兒們總是等不到臉兒紅就給打光了。
蓮花塘水草豐沛,果子樹成片成林,最多的當數(shù)李樹。山?jīng)_屋后,婀娜的李樹依依叢叢,素凈的李花擠擠密密,黑色的樹干粗糙皸裂如網(wǎng),虬枝離奇,枝丫交疊。抓住某根粗枝一頓狂搖,便下起了李花雨,天上一陣雨,地上一片白;真正果實累累的李樹,多生在港汊澤畔、塘邊井口;青的綠的紅的黃的李子們成串、滿枝,點綴在茂密的枝葉之間,把枝條都壓彎了。李樹好攀,樹不高,枝干多,登之如拾級而上,一腳勾穩(wěn)斜枝,信手揪來一顆李子,拂去一層白霜就入了口。再一頓狂搖,地上頃刻間就見了青,樹枝也禿了。
蓮花塘的桃樹數(shù)量不多,幾乎生長在最好的位置。樹態(tài)有些矜持,枝干精致光潔如同打了一層防護蠟。與梨樹的團葉、李樹的短葉相比,桃樹的葉兒略長略窄。茂密的樹冠,像少婦頂著剛燙的發(fā)?;ㄆ谝坏剑Ψ牌G麗,蕊吐芬芳,滿枝的桃花放肆地開,難見幾片綠葉了。滿溪滿溝地簇擁,漫山漫坡地綻放,似綠水青山間的霓裳少女,用粉紅點燃了春天的風情。桃花多而密,果兒卻不多,但只要有果,就一定是綠葉不掩丹霞。李熟枝殘,桃熟流丹,半邊紅半邊青;看一眼,心花比桃花怒放,咬一口,心里比嘴里甜蜜。山里農家生孩子取名兒,沒有那么多講究,看啥就叫啥,拈來就上口,帶著泥土的味道,我的小學同學中叫“桃兒”“桃英”的女生就有好幾個。房前屋后,若是哪家的桃兒紅了,便早有人眼饞心饞、手饞口饞了。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常常夢到突然發(fā)現(xiàn)綠葉里掩藏著嫣紅的桃兒,或者是遇到紛紛揚揚的桃花雨,那是躲都躲不開的桃花運。有一年天熱了,我和小伙伴竄進誰家的院墻,吱溜溜地爬上桃樹冠,突然吱呀呀一聲,木門開了,誰家老奶奶搬了竹椅在樹蔭下歇著。這可苦了我們,不敢下樹,摘的幾個毛桃塞在短褲背心里,毛茸茸的奇癢難耐。終于等到老太瞇著了,趕緊如猿猴探澗般躡手躡腳地溜之大吉。跳進蓮花塘,衣褲一褪,醮著塘水啃青桃,嘻嘻哈哈,得意忘形。桃紅李白梨兒青,幼時貪戀的是果,記憶里留存的卻是花,尤其是雨中的花。第一次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場景,才七八歲。記得是一大早走過嶺上,前夜走過的梨樹下一夜之間變成一片白,白得像老師的白粉筆,雨意迷迷蒙蒙地浸漬著,感覺空氣都是梨花白、梨花味,像是明清的一幅寫意畫。有時一場夜雨,大人會說,睡吧,明兒早起看桃雨。果然,第二天清早上學的路上、村口、山坳里花粉瀟瀟,落紅一片,踩著的,是一腳春泥。梨花、李花、桃花、棗花是不怎么香的。蓮花塘的花兒們爭奇斗艷,但要比拼香力,當數(shù)蘭草花、梔子花。這兩種花兒并不十分妖艷,卻是香力逼人。山里孩子多有嗅覺靈敏的鼻子,在萬綠叢中能一鼻子找準花香的源頭。聞香尋花,眼比腳快,綠纖纖的葉兒、黃嫩嫩的蕊兒,一定有一株或幾株蘭草花在葉叢中、山石旁、峭壁下,靜靜地等你。葉兒不碩大,花色不艷麗,那逼人的幽香卻能撞擊你的嗅覺,直抵你的心扉。蘭草花腳下的泥土并不肥沃,不一定有高高的流泉、巍巍的大樹作依襯,但風雨不凋其香,貴賤不移其位,歲月不改其志。花不在多,只需兩三叢,便是香滿山坡、洗肺洗心了。幽蘭不擇土壤,不居繁華,不著艷麗,不攀高枝,甘守貧瘠與荒涼,甘于寂寞與孤獨,卻留清氣在人間,是花中的君子、草中的仙子,幽蘭君子性、虛竹學士風,是文儒之士、品高之人、雅量之仕追求的修煉境界。從上小學起,老師們總是把蘭草花作為我們寫作文的題目,意在告訴我們,蘭草花是我們的老師。與蘭草花的幽香相比,梔子花有著不可抵擋的清香,香氣撲面而來,讓你能感受到一種洗心革面的力量。梔子花白得沒有一絲雜質,花瓣或開或閉,開著香力四射,合著香氣不減,色不俏艷卻很坦白,花不熱烈香卻濃烈,讓你無法抵擋。藏就藏在深綠灌葉叢的樹心處,不伴花柳,不事張揚,只見葉濃,不見花開,讓你醒悟到低調的力量、內斂的力量、樸素的力量。采一束蘭草花插在有水的瓶里,斗室生香;摘幾枝梔子花掛在衣角前襟,是最好的裝飾物、最好的香水味。故鄉(xiāng)的蘭草花和梔子花,得雨露之滋養(yǎng),脫草木之胎,乃天地之精華,是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是哲思的珍卉、智慧的奇葩,有人生的味道。
年復一年,花開花落,果熟果落,村里沒人在意,沒有林妹妹“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感嘆,沒有崔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惆悵。就像村里的莊稼、村里的毛頭小子,一茬又一茬在成長,留不顯跡,走無漣漪。我應該也算是其中的一茬,只不過移栽到了北方的京城,但根須依然連著水草肥美的南方,枝丫依然向著遙遠的山?jīng)_,仍然是蓮花塘的味道。
我奢望著,什么時候能擁有一處屬于自己的院落,院里亭立著幾株桃、李、梨、棗樹,一叢的蘭草花,一樹的梔子花,讓我在靜謐中,聽那夜夜的花開。
(作者系“學習強國”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