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小蟲》
池莉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池莉，當代作家，現(xiàn)居武漢。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80年代末創(chuàng)作的“人生三部曲”（《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被譽為中國小說新寫實流派發(fā)軔之作。其暢銷代表作《生活秀》虛構(gòu)的“鴨頸”小食，衍生出紅遍全國乃至海外的“武漢鴨頸”，家喻戶曉并形成了龐大的食品產(chǎn)業(yè)鏈，堪稱文學深度介入現(xiàn)實生活的成功范例。
作家池莉已經(jīng)有十余年沒有推出新的長篇作品了，然而其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樹小蟲》一出手就是近四十萬字。故事的現(xiàn)實背景設(shè)定于2015年的武漢，從俞家和鐘家兩個家族的聯(lián)姻寫起，引出兩家三代人近百年的跌宕命運與現(xiàn)世糾葛，以標志性的歷史事件串聯(lián)人物性格及命運，多線并行地展開了中國現(xiàn)當代百年歷史的壯闊畫卷及社會圖景。
不過，初讀之時，作者的意圖似乎并不顯露得那么清晰?！洞髽湫∠x》選擇從最年輕一代的故事切入，以一種近似戲謔的筆調(diào)描寫了一對年輕人如何開始一段門當戶對、一見鐘情的自由戀愛，讀起來頗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作家笛安也誠實地表示：“讀第一章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本書在干什么？”直到讀至一半，將視線拉遠拉長，她才似乎慢慢地明白了作者想要做的事情。
隨著不斷切換的人物視角，俞鐘兩家每一個人物的歷史和心理都被作者寫得又厚又密，當畫卷徐徐展開，他們的故事最終交織在一起時，生活的大樹才終于露出了它的形狀。而人類，則像是小小的蟲子，在大樹上留下了一條彎曲的行走軌跡。
這或許就是池莉在小說的扉頁引用愛因斯坦的話的原因。愛因斯坦曾這樣向自己的小兒子形象地解釋何為廣義相對論：“一只盲目的甲蟲在彎曲的樹枝表面爬動，它沒有注意到自己爬過的軌跡其實是彎曲的，而我很幸運地注意到了?！?/p>
受愛因斯坦的啟發(fā)，池莉也注意到了一條“軌跡”。被問及為什么《大樹小蟲》寫了十年，池莉回答說，一個作家，無論怎樣也會想要寫一本“厚重的書”，這是個心愿，可能也是個幼稚的夢想。至于為什么需要十年？因為只有等她自身成長到能看清楚上下幾代人、往來一百年的歷史時，她才可以聚焦他們、看懂他們，因此才能夠動筆。
表面上看，《大樹小蟲》只是雙方家庭期盼一對小年輕“生二胎”、“生男孩”的倫理劇，但細究之下，它牽帶出的是國人在過去百年中經(jīng)歷的宿命。池莉想要刻畫的是一個個身不由己被“設(shè)計”了的人，他們被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奮力地爬行，自以為自己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自由的，卻不知自身的命運已掌握在旁人精密的部署下。三代人的命運對應(yīng)著中國現(xiàn)當代不同時期的歷史事件，它們直接參與了人物性格的鑄造與延展，每一代人都在自己家族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三代人都在努力想掙脫上一代人的軌跡，想走出自己的路來，卻每每被時代、被社會、被家族，更是被自己的性格弱點消磨銳氣，一次次向社會主流、向既定規(guī)則妥協(xié)。
池莉說，她其實是從人文的角度，接受了量子力學、廣義相對論帶給她的震撼，所以《大樹小蟲》是一本“很物理”的小說。慢慢地寫了十年，她并不只想單純地講一個故事，而是想表達出人和人之間特別復(fù)雜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那樣一種狀態(tài)。人生在世，做的很多事情都受到了他人的影響，“全是量子糾纏”。
“社會非常復(fù)雜，我們生活在宇宙決定論、社會決定論當中……就像我的長篇也在設(shè)計人物?！薄皼Q定論”的論調(diào)聽起來多少有些悲觀，作家寫作是為了“設(shè)計”，寫作行為本身是否也難以跳脫出規(guī)訓(xùn)呢？雖然池莉自稱是一個相對悲觀的人，但她所持的態(tài)度還是樂觀的：“也許從宏觀上看，我們爬行的軌跡真的是彎曲的……總而言之，我們能夠在這個大樹上生活和爬行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人類畢竟是偉大的。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有人的智慧和自由意識，它取決于我們在一瞬間會選擇去做什么。人類被‘設(shè)計’了不假，但做那件事情的時候可能會有別的選擇?！薄拇_，也許人類始終難以走出“楚門的世界”，但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打破規(guī)訓(xùn)的嘗試。
回到閱讀感受上，《大樹小蟲》首先是一部讀起來滑利流暢的小說。一口氣讀完，會發(fā)現(xiàn)池莉的書寫有其連續(xù)的慣性，從最早的“人生三部曲”，再到《來來往往》《小姐你早》《你以為你是誰》《云破處》……人間城郭中的普通人和世俗煙火始終是她最關(guān)切的話題。但這一次，池莉似乎還有意識地對語言本身進行了革新和重塑，一貫以“生活流”為特色的語言風格在《大樹小蟲》中變得更加有如武漢鴨頸一般新鮮熱辣。池莉表示，文字中的“現(xiàn)場感”和“視覺感”很重要。寫《大樹小蟲》的過程中，她為此做出的努力就是盡可能地“去掉虛詞”，略掉了幾十萬個“的”“地”“得”，讓讀者看到句號就知道人物的動作做完了。為了文字變得精煉，她甚至“不惜破壞語法”。
從結(jié)構(gòu)上看，《大樹小蟲》是完全“失衡”的：全書僅由兩個章節(jié)構(gòu)成，第一章占了絕大部分，所有人物輪流站在聚光燈下，被作者細細勾勒；第二章則像一出出月播劇，連續(xù)十二個月的備孕，最終以“沒懷上”劇終。池莉有意地構(gòu)建了一個“直線+方塊”式的立體結(jié)構(gòu)，“看上去很不對稱，但我覺得如果寫得好它就是美的，如果寫得不好那當然就被我毀了”。
從語言到結(jié)構(gòu)，池莉這次的寫作有點兒像在“玩兒”。池莉說，自己就是在和方塊字“玩”——“我喜歡寫，我對賺錢、股票完全一無所知，方塊字我就喜歡，而且希望推進它的新結(jié)構(gòu)、新的表述方式。（它）有意思，這就是我的‘玩’?！保ㄔ榆罚?/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