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湖北作家熊召政迎來一個豐收年:他連續(xù)完成話劇劇本《司馬遷》和大部頭歷史小說《大金王朝》第一卷。
上月下旬,熊召政接受長江日報讀+周刊記者專訪,回憶為《大金王朝》付出的10年艱辛。他去了金國最早的都城阿城,深深感受到什么叫“草根活力”;他還去了開封故址,體會到太多“享樂和腐朽的氣息”。他一再強調,別看其作品都是寫“遙遠的歷史”,他很希望從歷史的深處多多發(fā)掘值得今人思考的東西。
“大三國”以往被忽視得太厲害
這三年,熊召政有3部作品在同時創(chuàng)作。去年9月到12月,他寫的電影劇本《戚繼光》定稿;今年1月到3月,話劇《司馬遷》定稿。除了寫作,他還承擔了一些社會工作,在省文史館、文聯(lián)都有任職。
《大金王朝》第一卷寫作進入收尾沖刺階段,熊召政請了3個月假,4月到6月,將寫作地點完全搬到了故事發(fā)生地——山海關和葫蘆島。“金、遼的那些語言就在你身邊,寫起來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熊召政研讀了《宋史》《金史》《遼史》《宋史記事本末》《遼史記事本末》《金史記事本末》《三朝北盟會編》等史籍。這些解讀正史的書,在他家堆得到處都是。還有反映東北歷史的書,比如歐陽修作為宋朝高官當特史到遼國,這些文化人留下的筆記,他也會仔細翻看。國外學者研究歷史的材料,研究薩滿教儀軌和特點的書籍,還有巴瓦爾族等民族變遷的歷史,他都要去爬梳、考察。
“十年時間不短,人們會懷疑說我這么寫是不是有點太慢了。不是我慢,是太多的東西需要研究,我不能由著自己的筆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寫得慢不是我不聰明。”熊召政說。
讀了這么多東西,熊召政發(fā)現(xiàn),《三國演義》里的三國,其實是“小三國”,魏蜀吳的領土范圍都不大,人口加起來可能只有2000萬人。而宋金遼這才是“大三國”,這三國加起來的人口有一個多億,國土1350萬平方公里。“這后面蘊藏了多少故事?以往人們對這一塊忽視得太厲害了”。
黃河邊用紙片推測騎兵的過江速度
寫《大金王朝》,熊召政花了很大力氣考察歷史實地。
第一章他寫了一場“居庸關大戰(zhàn)”,為此他特意趕到居庸關的上下前后到處看,看對面的鷹嘴峰,看關溝。“那天很熱,我一直琢磨這仗當時是怎么打的。”后來他又看了很多史料,其中有一條記錄提到半夜大雪之后,石頭都凍裂了,對面山坡上滾下來一塊石頭,將城墻撞了一下。“這極大地啟發(fā)了我,我把它演變成了人為的推石行動。我又查了冬天可能的極限溫度,于是決定設計一場火攻來燒毀遼人布下的機關……從頭到尾,其實是我自己跟自己打了一仗”。
熊召政先后15次造訪金國建都之地阿城。在吉林長春一大片原始森林的深處,他找到了完顏阿骨打哥哥完顏婁石的墓地,那里非?;臎觯贡缫褍A覆。完顏婁石是金國打天下的第一功臣,眼前的頹廢景象令熊召政感嘆歷史的無情。
他還曾走訪山西黃河風凌渡的大橋,當時大雪飄零,人在飄雪中都模糊不清。他撕了片紙在風中測速,推測當時的騎兵過江速度,兩岸的樹有多少,在戰(zhàn)爭中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在橋上俯瞰黃河,他想象自己就是完顏阿骨打,仗該怎么打,漢人怎么防。“作家必須身臨其境,你只有近了,寫起來才會自信。”熊召政說。
走訪實地的習慣,熊召政早在寫其他歷史作品時就已經(jīng)形成。他寫話劇《司馬遷》,去過司馬遷故鄉(xiāng)韓城兩次,走訪了司馬遷祠,請當?shù)乩先擞梅窖阅睢秷笕伟矔贰?/p>
寫作要有“書生意氣”
熊召政5歲練書法、背古體詩,他的啟蒙是在新時代里從舊學開始,“人家說我寫詩、寫散文、寫小說,還有社會職務,身份很多,其實我只給自己定義一個身份,那就是書生”。
疲勞時他愛寫寫書法,旅途有感他也寫詩。成塊的時間就用來寫小說、當編劇。古代的書生,琴棋書畫,擅長的東西要多得多。“我喜歡寫點歷史小說,里面流露點文人情懷,或者說是家國情懷”。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熊召政認為,這三句話反映了三種情懷——熱情、憂患和責任,三者相加就是“書生意氣”。
“我用歷史作品參與時代進程,希望表達一點憂患意識,盡一份責任,作一份擔當。我的寫作從最初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20年,這個觀念從來沒改變過。我也說過我們這個國家永遠不能喪失產(chǎn)生英雄的土壤。”熊召政說。
【訪談】
中華各民族歷史潛藏了很多迷人的故事
《大金王朝》敘述的是女真族首領完顏阿骨打及其后人的興衰史
游牧民族戰(zhàn)斗力強
與其上層精英有很大關系
讀+:為什么這么愛寫歷史小說?
熊召政: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寫歷史小說是為了觀照現(xiàn)實。我寫《張居正》,是上世紀90年代初,當時正值小平到南方講話,我正在深圳。那是中國的關鍵年代之一?!稄埦诱穼τ诶斫猱敃r和今天的改革,仍是有意義的。
讀+:關注金朝歷史,又是考慮到怎樣的現(xiàn)實針對性?
熊召政:我們一直視岳飛為民族英雄,但女真族其實也是中華民族一員。我們很多人口頭說中華民族,實際心里只有一個漢民族。我就是想通過這部小說,來說說中華民族的復雜性,它的由來和走勢,來寫寫這個大歷史觀。
還有就是想解答,女真軍隊比遼國少,遼國軍隊又比宋朝少,為什么他們往往能夠贏得戰(zhàn)爭?我初步想到的一個原因是,宋朝上層社會腐化較游牧民族嚴重,奢靡享樂的風氣比較嚴重,國家精神和社會氣質受它的損害是很大的。你的國家很難形成戰(zhàn)斗力,一旦敵對民族入侵,是沒有多少抵抗力的。
讀+:你怎么看待完顏阿骨打這個人?
熊召政:少數(shù)民族、游牧民族的皇帝,你仔細觀察,很有意思。他總是在大家不經(jīng)意間登上歷史舞臺,沒有歡呼,沒有繁文縟節(jié)。他對世界,只有懷疑和蔑視。他在大家最不看好的時候橫掃千軍如卷席,他的英雄情結表現(xiàn)在一舉一動中,而不是口號上。這個完顏阿骨打,我就是想讓大家看到他是怎樣走上中國的政治舞臺中央的。阿骨打一開始并沒有征服中原的雄心,他最開始就是想復仇,最大的雄心是把遼滅掉,他來當遼的皇帝。他的弟弟吳乞買也沒有這個野心,后來第二代的完顏宗翰、完顏亮才有。當然我也寫他血腥的一面,比如太原屠城。我也會寫出他血腥的原因。
讀+:今天該如何正確看待我國歷史上民族間的戰(zhàn)爭?
熊召政:我在書里寫到,渤海灣的風一般在什么時候改向,它與極北極遠的貝加爾湖的關系。我想指出的是,中華民族都有一顆中原的心。歷史上,遇到氣候變遷,亞洲內陸變得酷寒,少數(shù)民族、游牧民族最向往的家園就是越過長城,到達中原。我去北方草原游走,發(fā)現(xiàn)鮮卑族花了漫長的500多年時間,終于南下抵達了距離大同100公里的地方,又花了70年時間進駐大同。
戰(zhàn)爭是民族融合過程中的苦難記憶,但最終的目的是融合。中華各民族間的故事很豐富。你可以看到,游牧民族、外族入侵后,都會積極學習漢文化。完顏阿骨打建國后取了個漢人的名字。遼、金只要皇帝登基,一定會取個漢名。我越是研究民族歷史,越覺得平等看待中華各民族的重要性、平等評價各民族英雄的重要性。如果我們做得到這一點,還會發(fā)現(xiàn)很多迷人的故事。
李師師這樣的女人有著偉大的人性
讀+:你這么注重細節(jié)的真實性,那么小說中還有虛構嗎?如何平衡真實與虛構?
熊召政:《大金王朝》既是歷史著作,也是文學著作。真實的歷史線索是主干。我們要正視歷史,但人物之間的悲歡離合,歷史上沒有記載之處,留白的地方,就是文學家顯身手的地方。歷史記載很多時候都很干巴,要變成文學著作就要填上血肉,免不了虛構。歷史的真實取決于細節(jié),考證的結論附著在人物事件的描寫上。這樣自然會產(chǎn)生力量。史學的力量在于真實,文學的力量在于人物的再塑造。
讀+:較之《張居正》,《大金王朝》的寫法做了哪些改變?
熊召政:《張居正》是用章回體來寫的,用的是書面、典雅的語言。當時想這個題材年輕人可能不太喜歡,因此就用了中老年讀者喜歡的章回體。《大金王朝》更像現(xiàn)代小說一些,語言上也粗獷一些。困難在于,處理當時的語言、奏章、詩詞,怎樣和現(xiàn)代語言相結合。我在第一卷主要用的東北話、燕京話多一點,我20多次到東北,跟不同的人聊天,二人轉看過很多次。
讀+:對一些歷來受到歧視的歷史人物,你會有為其翻案的沖動嗎?
熊召政:那要看什么人。有的人是有定評的,翻案也翻不到哪里去。有的人是被曲解了、忽視了、歧視了,那我們有責任重新認識他(她)。像李師師這個女人,開封城破之際,金兵一家家去逼迫很多人捐錢,號稱誰捐5000萬兩就可以把皇帝救出來,李師師就把她所有的家產(chǎn)都拿出來。李師師與宋徽宗,照今天的眼光看是情人關系,她說堂堂禁軍80萬,竟無一人是男兒。她是講情義的,她愿意傾家蕩產(chǎn)救贖宋徽宗。當然入侵者最后食言了,并沒答應她。李師師最后自殺,也不愿意受辱。
我想,寫出這些,我們就看到了一個豐富的、有血肉的李師師。她有偉大的人性。我們不能按照傳統(tǒng)禮教觀點去看待這個女人,認為她有污點就一無是處。這是不對的?,F(xiàn)在是21世紀了,我們的人性觀點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司馬遷和漢武帝之間不是人品沖突,
而是觀念有異
讀+:司馬遷的故事人們耳熟能詳,你為什么還要寫他?
熊召政:司馬遷的故事的確大家很熟,但是我可以說,人們對他的理解可能很少進入他的內心。我寫這個話劇,加入了我對司馬遷的很多個人理解,你看了作品就會知道,我甚至安排了司馬遷和屈原的隔空對話,讓人們了解,司馬遷受了奇恥大辱、每日汗?jié)癜l(fā)背沾衣,內心承受了多大痛苦,然而他為什么要堅持活著,因為他有偉大的作品等他去完成。他深知自己的歷史使命何在。
讀+:《司馬遷》這樣的歷史話劇,不穿越、不戲說,年輕人會喜歡看嗎?
熊召政:《司馬遷》在北京首演,許多年輕觀眾看得很認真,劇中人物服裝與今天不同,但人物的愛與恨,人的尊嚴、人格訴求與今天的人們是共通的。這個劇,沒有宮斗、沒有穿越。我就是希望尊重基本歷史事實,想象合理,細節(jié)要有依據(jù)。我寫了漢代的小人政治,寫了鉤心斗角,但我沒有聚焦后宮爭寵。我覺得這樣的作品,自然有愛看的人來看。我認為歷史本身就很精彩,不用戲說也很好看。
讀+:話劇《司馬遷》我還沒看到??梢酝嘎赌闶侨绾翁幚硭抉R遷、漢武帝這兩個人的角色沖突的嗎?
熊召政:看過這部劇的人,沒人會說漢武帝是昏君、暴君,也沒人說司馬遷不該為叛將李陵辯解。兩人都不愧是歷史偉人,他們基于所處位置和立場而產(chǎn)生矛盾。他們兩個人的較量不是人品的較量,而是思想觀念的較量。
讀+:你會一直堅持這種“歷史正劇”的創(chuàng)作風格嗎?
熊召政:坦白講,每部歷史小說作品,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劇,隨筆、散文、小說,都是每位作者的歷史觀和價值觀的體現(xiàn)。我的作品也是這樣。當所有的作家拿出作品,好比各種菜系,肯定有人愛吃我的菜,也肯定有人愛吃他們的菜。對作家來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對讀者來說是什么喜歡就吃什么。選擇權在讀者手里,創(chuàng)作在我們自己手里。
一個作家,比如他的影視作品寫了很多后宮爭斗,是因為有人欣賞他這種寫法,他自己也愿意這樣做,他有他的讀者。我的書這樣寫,也有我的讀者。我如果用他的路子走一步,我的筆就伸不出去了。為什么呢?因為我的讀者在看著我。我要在我的讀者群中尋找落筆的地方。
【手記】
做專訪的那天下午,熊召政的辦公室有點熱,他已經(jīng)接受好幾撥采訪了。面對長江日報記者,62歲的熊召政簡單喝了口茶,爽快地說:“好了,你問吧!”
一番對話下來,熊召政強調自己會一直選擇對歷史進程有積極影響的正面人物來寫,對這些人物的歷史要考據(jù)調查,確保真實性,又強調在歷史記載語焉不詳?shù)牧舭滋?,會展開文學想象,讓歷史人物飽滿,立得起來。
這次《大金王朝》的創(chuàng)作,熊召政就是這么做的,10年間數(shù)十次去東北、華北、內蒙古,考察金朝遺跡、古戰(zhàn)場,為作品里的人物、故事注入身臨其境的真實性和現(xiàn)場感。
熊召政說,在“娛樂至死”的風氣下,一些作品利用穿越等手法,把歷史也娛樂化,這是歷史觀、文學觀扭曲的結果。
娛樂可以有,但把社會都定義為娛樂化社會,那就有問題。連好萊塢大片萬變不離其宗的主題都是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我們又怎能娛樂歷史去取悅觀眾?(萬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