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文化苑·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寒（小說）
大寒（小說）
作者：關(guān)金玉
【故事梗概】在中國東北一個偏僻的小村，一位古稀老人，每天與孤寂相伴，體驗到人生的苦澀與無奈，作者以細(xì)膩的筆觸，描寫老人的樂觀與豁達(dá)，如何關(guān)愛老人，如何贍養(yǎng)老人，故事自然流暢，讀后令人深思。
作者簡介 關(guān)金玉 筆名 永利 黑龍江省克東縣人 醫(yī)生
壹
秋分過后，天氣漸涼，松嫩平原已經(jīng)漸漸隱去了綠色，大地上呈現(xiàn)出來的是淡淡的金黃，大田里的莊稼，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地舞動著枝葉，谷子熟了，苞米熟了，高粱也熟了，小小的豐收村只有幾十戶人家，簡樸的農(nóng)舍撒落在阡陌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是一幅古樸的田園風(fēng)光畫。
在村頭的農(nóng)舍里，住著一位孤獨的老人，他叫吳玉生，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和土地打交道一輩子，在村里不招災(zāi)不惹禍，沒有一個人說他的壞話，他這一生養(yǎng)育了六個孩子，四男兩女，隨著光陰的流逝，身體也漸漸的變得衰老，眼下的身子骨已不如從前，自打患了腦血栓以后，走起路來已經(jīng)十分艱難，只能靠拐杖當(dāng)助手，身體重心不穩(wěn)時，還打著趔趄。讓他最痛心的是老伴撇下他走了，去另一個地方報到，這一去不見歸期?，F(xiàn)在的日子，讓吳玉生體驗到了孤獨和無助，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路該怎么走，吳玉生坐在土炕上，望著院子，望著院子地上那將要衰敗的花草，不言不語。
吳玉生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前籬笆墻的拐角處，那里有塊石頭，斗大的平面朝上，可以容下他的臀部，吳玉生在那里靜靜的坐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望著村里過往的行人，望著那覓食的小雞、小鴨，還有活蹦亂跳的小狗，村里的人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很少有人與他搭話，他真希望有人能停下腳步，和他說說東山上的苞米，西溝里的黃豆，談?wù)劷衲甑氖粘伞ＫF(xiàn)在走不動了，如果能走，那腳步還是勤快的，心還是自由的，他會自己走到那地里探個究竟。
七十多年來，吳玉生所經(jīng)歷的事情，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就像演電影一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用當(dāng)?shù)氐脑拋碚f，他已經(jīng)看到棺材板兒了，獨立生存已沒有能力，日常生活的洗洗涮涮、吃喝拉撒，已不能維持，靠兒女，哪個是那養(yǎng)爺子，去養(yǎng)老院，民營養(yǎng)老院要花錢，自己又沒有積蓄，去公立養(yǎng)老院，人家是有條件的，有兒有女的不收，收的都是鰥寡孤獨。
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延續(xù)是有條件的，首先能自食其力，否則麻煩連連，就連天上飛的鳥都知道這個道理。未來的生存質(zhì)量，吳玉生已無法預(yù)料，想想自己的兒女，天南地北，也在為生存而奔波，過去他可以養(yǎng)活六個兒女，今天六個兒女能養(yǎng)活他嗎?
吳玉生在腦海里、把六個兒女過了一遍又一遍，仔細(xì)地想，哪家是他以后棲身的地方，老大叫吳江，是兒女當(dāng)中最有文化的，吳玉生一直把他供到高中，畢業(yè)后進(jìn)了縣城，由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是知識改變了吳江的生活軌跡。老二叫吳河，在鄉(xiāng)里念到初中，畢業(yè)回到了村上，種地還算是一把好手，慢慢地也學(xué)到了一門手藝，泥瓦匠。老三叫吳海，是吳玉生最喜歡的，吳海十九歲那年當(dāng)了兵，復(fù)員以后落戶到縣城。 老四老五是兩個閨女，一個叫吳梅，一個叫吳華，書念的不多，小學(xué)畢業(yè)，她倆都嫁給了鄰村種地的男人。小六叫吳濤，排行老疙瘩，不愿意念書，初中還沒念罷就回到村上，以土地為生，他總覺得鄉(xiāng)下看不到什么希望，就去外面打工，至今還過著一種顛沛流離的日子。
吳玉生第一個想法是去閨女家，他知道閨女照料父親比男人細(xì)心，不像男人那樣粗魯，大閨女家現(xiàn)在是和婆婆在一起，老少三代。二閨女家是和公公在一起，也是老少三代，他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否定的念頭，這兩家、我都不能去啊，人家又老又小在一起，我去了那不是添亂嗎，閨女那里沒希望，再想想這幾個兒子，去哪個兒子家、吳玉生的心里也沒底。
貳
吳玉生的晚年如何安排，最著急的是吳江，他是家族中的長子，兄妹們都在看著呢，吳江躺在床上睡不著，怎么辦，如果人人都不擔(dān)當(dāng)，那又該怎么辦，去養(yǎng)老院，吳玉生不同意，去誰家、誰家又都不要，這真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這些年老父親為這個家付出的代價他知道，他是長兄，他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吳江一次次的思考，他想到家里的親戚，想到左鄰右舍，也想到單位的同事，誰家都有老人，如何贍養(yǎng)老人，這一切的一切，像一面一面的鏡子，吳江也從中照見自己， 困難面前、男人要敢于擔(dān)當(dāng)，不同的意見，不同的看法，對于男人來說是挑戰(zhàn)，也會檢驗一個男人是否成熟，吳江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有了數(shù)。
召開家庭會議，這樣的事，電話里是說不明白的，也解決不了問題，養(yǎng)活老人人人都有責(zé)，大家必須是面對面、鑼對鑼敲鐘問響，只有這樣才有結(jié)果。
吳江家的方廳里，有沙發(fā)，有椅子，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有的人坐在正面，有的人坐在一個角落里，無論坐在哪里，他們都是這個家庭的議員，今天每個人都有表決權(quán)，各自的想法，各自的見解，將在這里攤牌。會議地點選擇在吳江家，大家覺得在這里說話方便，不在父親的面前，免得老人感到傷感，吳江知道，這樣的會不開才好，開了肯定就會有矛盾，每個人都在算自己的“小九九”，老人在他們的心里已沒那么重要。
老二的媳婦來了，她在家里是半邊天，與會成員是吳江兩口子，吳河兩口子，吳海、吳濤是家庭代表，兩個閨女是盡自己的義務(wù)，重在參與，她倆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在場的八個人，那真是八個心眼兒。
會議當(dāng)然是由吳江來主持，他是第一個開了腔，“今天把大家叫來，主要是研究咱爸的養(yǎng)老問題，咱們今天呢，就是大家都說一說、各自的想法，看看咱爸將來的生活怎么安排？”
吳江說完后沒人言語，屋子里靜靜的，誰也不想先開這第一槍，坐在角落里的小六吳濤沉不住了，他是最年輕的，血氣方剛。
“大哥、大姐，我先表個態(tài)，養(yǎng)爸的事兒，我是這么想的，我應(yīng)該養(yǎng)活爸，但是我現(xiàn)在、在外邊兒打工、漂泊不定，說不定在哪塊兒生活，所以現(xiàn)在、爸去我那兒也有困難，現(xiàn)在我是租房子住，我決定，就是出錢，爸上誰那兒去我都同意，我給拿錢。”
有人開了頭，就有人接茬了，小六剛說完，老二媳婦就開了腔，
“小六啊，你說你出錢，這話可不對，當(dāng)時你結(jié)婚的時候，也說好了，把爸的房子、都過戶到你的名下，現(xiàn)在家里的地也都是歸你管，你現(xiàn)在說只出錢，不管老人，你當(dāng)時可不是這么說的，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不是說你全都管嗎？現(xiàn)在你推出去不管了，只出錢，那誰管？”
小六解釋，“我沒說我不管，我現(xiàn)在回不來，我在外邊打工，那你說、這老人我怎么管、我怎么管哪，我是想管，我能回來給他做飯嗎？我不得打工嗎？掙錢養(yǎng)家嗎？我沒說我不管，是不是啊，我是說現(xiàn)在、我只能是出錢，我回不來。”
人人心里都明白，老人的最后歸屬應(yīng)該歸在小六身上，因為當(dāng)時老父親也同意，那是全家人都說允的，今天事情真的有了變化，小六現(xiàn)在漂泊江湖，他真的管不了老人，這是現(xiàn)實。
大閨女吳梅，坐在那里邊表了態(tài)，“養(yǎng)活爸，我也是只能出錢，大家都知道我家老婆婆、跟我們在一塊兒，我那兒、住都沒有地方住，現(xiàn)在我老婆婆住一鋪炕，我們住一鋪炕，你說我那、往哪兒擱呀，我的想法是、我出錢，別看我是閨女，我不差錢，我養(yǎng)活不了爸，但是我能出錢。”
肅靜，片刻的肅靜。
老三吳海，在一邊認(rèn)真的聽著，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的心里早有準(zhǔn)備，“我家是有地方，但是我覺得，去我家不合適，這些年都不在一起，哪有舌頭碰不著腮的，我想呢，還是把爸送到養(yǎng)老院去，這樣呢，咱們大家都省心，大家都拿錢唄，是不是，現(xiàn)在這也不算什么磕磣事兒，把爸送到養(yǎng)老院，這就是我的想法。”
坐在一旁的大嫂，聽了老三的話，在那里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來，沖著老三數(shù)落起來，“老三啊，把爸送養(yǎng)老院，我覺得不合適吧？在這個家庭當(dāng)中，爸為你付出的最多，你是當(dāng)過兵的，你當(dāng)兵回來之后找工作多難??？爸為了你，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最后才把你安排上班，現(xiàn)在你說送養(yǎng)老院，爸都不養(yǎng)活，我覺得說不通吧？現(xiàn)在不是拿錢的問題，如果都拿錢、都不養(yǎng)活，那這爹誰管?。磕沁€研究個屁?”
老三低下頭，一言不發(fā)，在老大媳婦看來，老三是條件最好的，老人為他付出也是最多的，去他家順理成章，可老三卻關(guān)上了門，這大嫂也只能出口不遜了。
不養(yǎng)老人，送養(yǎng)老院，大家把目光又轉(zhuǎn)向老二吳河，老二是實在人，他說直截了當(dāng)，“你們那兒都不行，就去我家吧，我家現(xiàn)在就是冷，冬天太冷，家里也沒有暖氣，燒爐子，問問爸，要行呢，就到我那兒去，也不用你們花錢，我自己承擔(dān)。”
老二說的是氣話，他說他自己承擔(dān)，他根本就沒有那個條件，冬天連煤都買不起，家里凍的叮當(dāng)響。
二閨女吳華態(tài)度堅定，“我是閨女，我知道我也有養(yǎng)爸的義務(wù)，我家那兒條件確實是不行，養(yǎng)活爸，無論到誰家，還是去養(yǎng)老院，我都拿錢，我盡我自己的能力，你們拿多少我拿多少，一分錢也不會比你們少。”
爭論的焦點只有兩個，一個說去養(yǎng)老院，一個說固定到誰家，沒有一個人能出來擔(dān)當(dāng)，現(xiàn)在大家把目光、都轉(zhuǎn)向老大吳江。 爭論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要拿出孝敬父親的誠意，每個人都不去承擔(dān)，此時此刻這吳玉生、好像不是他們的父親。
老三的電話響了，他站起來，到外面去接電話，不知是誰打來的，回來之后，他說了一句，“你們商量吧，我還是我那個想法，去養(yǎng)老院，我拿錢。”說罷，老三向門外走去。
小六看老三走了，他也站起身來，再次重申自己的態(tài)度， “我剛才說了，我出錢，這就是我的想法，我現(xiàn)在有點事兒，我出去一趟，待會回來。”
吳梅和吳華也走了，說是去街上買東西。話不投機半句多，每個人都心明鏡的，再研究，陳芝麻爛谷子都得翻弄出來，說不定還會鬧出口角，大家都選擇了三十六計。屋里只剩下老大和老二兩個人，老大若有所思的說，
“小二走吧，咱哥倆出去喝點，這個事兒啊，我看好辦！”
老大和老二下了樓，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哥倆在那里喝上了，要的是高濃度的散裝白酒，彼此都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大哥，這個事兒我早就想了，小六那兒肯定不行，現(xiàn)在在外邊兒、也沒有房子，小三那塊兒不是小三不行，是小三當(dāng)不起家來，他媳婦沒來，你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兒，人家兩口子在家都商量好了，就是不要，去了，那也是干仗，所以咱也不能、難為小三。”
老大說，“你分析的有道理，這件事情我早都料到了?，F(xiàn)在這個事兒就落到咱哥兒倆身上了，你剛才說去你家，這個其實我也同意，但是去你家不行啊，到你家住的也不行，吃的也不行，像你說的冬天又冷，連個廁所也沒有，爸受不了啊，這件事情我早就考慮好了。”
“大哥，那你說怎么辦？”
“沒有什么怎么辦，我早就想好了，去我家。”吳江堅定的回答。
老二兩眼直直的望著他的大哥。
“去你家 ? 那能行嗎?”老二直言不諱地在問老大。“我嫂子能同意嗎?”
“慢慢來吧，這件事情我跟你嫂子也商量過，反復(fù)考慮過，我家條件比較好，就我倆，還有一個小孫子，在我這塊兒，有個房間個還閑著，讓爸上我這兒來吧，這樣呢，我辛苦點兒，沒關(guān)系，養(yǎng)兒防老啊！”
老大和老二決定，讓吳玉生去老大家，當(dāng)天老大就去了鄉(xiāng)下，把決定告訴給吳玉生。吳玉生聽后非常高興，樂呵呵的對老大說，“那我就去你家吧！我還沒住過城里，也沒住過樓房，我這歲數(shù)大了，現(xiàn)在上廁所也不方便，你家屋里有廁所，這樣我能方便些，咱家這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叁
太陽剛剛出來，屋里有了亮色，吳玉生早早就穿好衣服，坐在炕沿邊上，他在等著，等兒子從城里來把他接走，多少年來，他都住在這個小屋里，今天就要和它告別了，望著墻角的一對小柜，小柜是實木的，柜面上有榆木紋，用清漆涂過，還可以清晰看見樹木的年輪，小柜上擺著全家福，是帶相框的，一個大相框里面還有一幅幅小照片，有吳玉生的，有老伴的，有兒子的，有姑娘的，他的目光一下子停老伴的身上，那是老伴年輕時的照片，頭上梳著辮子，苗條的身影又閃現(xiàn)在他的記憶里，他從地里干活回來，老伴坐在門前等他，鍋里有熱騰騰的飯菜，老伴去小賣店給他打酒，手里拿著那個年久的玻璃瓶，瓶上刻有容積的標(biāo)線，土炕上，老伴早早地去捂被，讓他睡在熱炕頭上，這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靜靜的屋子里，掛鐘還在墻上，還像往常一樣滴答、滴答的走著，那聲音沒有改變。
忽然，外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吳大哥，起來了吧！”吳玉聲轉(zhuǎn)過頭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個白發(fā)的女人走進(jìn)屋來，“我大哥今天就要進(jìn)城啦，要去過幸福生活啦，我來看看你，什么時候還回來呀 ? ”
說話者是吳玉生的鄰居，她叫劉蘭芝，劉蘭芝和吳玉生是同歲，前幾年老伴早早的走了，扔下她一個女人，她沒有再嫁，也沒有單獨生活，是在女兒家里為她們看孫子。
吳玉生的老伴、生前和劉蘭芝關(guān)系很好，相處的像姐妹一樣，用當(dāng)下的話來說，那叫“閨蜜“，兩個女人在一起時無話不說，吳玉生家這些年所有的事情，劉蘭芝都十分曉得，今天聽說吳玉生要走了，劉蘭芝早早來為他來餞行，劉蘭芝在屋里看了又看，掃視著生活用品，“有沒有什么該帶的東西？我?guī)湍闶帐耙幌?/span>?”
“沒有什么拿的，什么都不拿，就把墻上這個掛鐘給我?guī)е桑业侥菈K兒也能看看點兒，聽聽這鐘響，提醒我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睡覺。”
“到了城里，也要想得開，年輕人的事少管，要吃飽，老飯粒，吃飽身體才能好。”劉蘭芝在牽掛著吳玉生未來的日子。
“沒有辦法?。∥椰F(xiàn)在成了一個廢人，連飯都不能做，要是能做飯，我也不想去城里??！在這老家多好，天天還能看見你，和你嘮嘮嗑，沒辦法啊！”這是吳玉生無奈的心聲 ，劉蘭芝能聽懂。
太陽的光線十分充足，陽光把整個小院兒照得暖洋洋的，雖然是到了秋天，還有它的暖意。吳江從縣城里開著自家的小汽車、專門來接老父親，按常理來說，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當(dāng)他要離開的時候，難免會有些留戀，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烙在吳玉生的心上。吳玉生拄著拐杖環(huán)視著小院，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忘記這個小院，他曾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
村子里好靜，沒有雞叫聲，也沒有狗叫聲，吳江的小汽車停在家門前，在吳江的攙扶下，吳玉生一步步向小汽車走去，那步履顯得十分沉重，他不像是在走，是在向前挪。劉蘭芝來幫著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什么收拾的，按照吳玉生的要求，把那臺掛鐘摘下來，撣去上面的灰塵，用布包了又包，怕它磕著碰著，劉蘭芝小心翼翼地將掛鐘放到小汽車的后座位上。吳江很是客氣地跟劉蘭芝打招呼，
“劉姨，在這兒生活這些年啦，我爸您也沒少照顧，真是讓您費心了，將來有機會到城里去，到我家去啊，到我家去串門兒！”
劉蘭芝說，“哎呀，去不了，我現(xiàn)在看孫子，你們有時間?；貋砜纯矗@兒還有你們家的地，這是你們的老家呀！”
吳玉生已坐到了副駕駛的坐位上，從車窗里邊向外探望，看著他家的小院，看著那籬笆墻，他的目光又掃到了劉蘭芝身上。
“妹子，好好保重身體，多活幾年，將來大哥、還會回來看你的！”
劉蘭芝笑著說，“大哥，你到城里就享福了，身體會越來越好，放心吧，你看看吳江多孝順啊！”
小汽車的馬達(dá)已啟動，發(fā)動機排氣筒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就要離開故土，吳玉生再次把頭從車窗里探出來，向院子里張望，他看著劉蘭芝站在那里。
“妹子，回去吧，你要保重身體，好好活著！”
小汽車開始移動，劉蘭芝把手向吳玉生揮起來。
“大哥，你有時間再回來！”
小汽車漸漸地向村外駛?cè)?，劉蘭芝站在那里沒有動，一直望著、望著，汽車消失在村頭拐彎處時，劉蘭芝的目光還沒有離開。
人是一種高級動物，最怕的是孤獨，喜群居生活，當(dāng)他體驗到漫長的孤獨時，有一種方法能排解他心中的不悅，就是雄性和雌性來相互陪伴，男人需要女人的關(guān)心，男人只要身邊有女人，他就不會感到寂寞，不會感到孤獨，女人身邊有男人，她就不會感到無助，不會感到空虛。
靠近學(xué)校附近，是一座高層的民居，吳江剛剛遷入不久，家住在十樓，有電梯，吳玉生很少來城里，他還沒有坐過電梯，在老大的攙扶下，吳玉生走進(jìn)了電梯，眨眼功夫就到了十樓，吳玉生高興啊，
“還是電梯好，這么快就到了十樓，這要是走就不行了，你家要是沒有電梯我就不能來嘍！”
吳玉生在鄉(xiāng)下生活幾十年，沒有住過這樣干凈整潔的樓房，這里做飯都不用燒柴火，屋里連一點煙絲兒也沒有，一點兒灰也不粘，走進(jìn)客廳，寬敞明亮，客廳一角是沙發(fā)，電視、冰箱，還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還有淋浴，吳玉生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挺好、挺好啊，還是城里好??！”吳玉生從心里生出感嘆。
第一頓飯，是炒菜，吳玉生記得很清楚，鄉(xiāng)下都是燉菜，大鍋菜，味道是那種農(nóng)家的風(fēng)味，剛剛到這里還真的有些吃不慣，還好菜不是一種，吳玉生都嘗了幾口，嘴里不斷地說，“好啊，好吃啊，”吳玉生喜歡喝白酒，他說白酒有勁，幾盅白酒下肚，他的臉上微微泛紅，喝完之后，就靠坐在沙發(fā)上，這沙發(fā)真宣乎，比鄉(xiāng)下的板凳舒服多了，從鄉(xiāng)下到縣城幾十里地，幾個鐘頭的功夫，生存環(huán)境卻是另一番景象，吳玉生還沒有準(zhǔn)備，新的日子就悄悄的來到了。
城里的生活是新鮮的、也是寂寞的，吳玉生入住大兒子家以后，一直待在樓上，一連數(shù)天也沒有下樓，他的身體被局限在小小的空間里。有時他拄著拐杖站到窗前去望那城里的街景，窗外是參差不齊的樓房，那樓上的窗戶就像鳥籠一樣，回過頭來，屋里是一張靜靜的床，沒有誰和他說話，只有自己形影相隨，陪伴他的只有一個戲匣子，今天稱呼它叫收音機，收音機里邊可以放儲存卡，放U盤，吳玉生喜歡聽“二人轉(zhuǎn)”，他說二人轉(zhuǎn)好聽、熱鬧，能唱出老百姓的心聲，在過去的年代里沒有電視，每個村里年年都有“唱蹦子”的，冬天貓冬時村民圍在一起，看那一男一女在臺上表演，男恩女愛都能表現(xiàn)出來，老人們最喜歡的是那些渾戲，唱的是男女之間的挑逗，打情罵俏，話說來比較“粉”，這樣的戲看了解渴、解悶兒，也能讓人身上充滿能量，使每一個細(xì)胞都活躍起來，把一天的疲勞拋到九霄云外。
吳江上班了，孫子上學(xué)了，吳江媳婦上街了，靜靜屋里只剩下吳玉生一個人，他又像往常一樣拿起他的戲匣子，他要聽評書，聽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他要聽二人轉(zhuǎn)，聽他的《大西廂 》、《馮奎賣妻》、《馬前潑水》，聽著這世上的風(fēng)花雪月，他感覺到那里邊十分有趣，反復(fù)的聽，百聽不厭，二人轉(zhuǎn)里有九腔十八調(diào)、七十二哈哈，那唱詞有時吳玉生也能跟著哼上幾句。
女：一輪明月照西廂
男：二八佳人巧梳妝
女：三請張生來赴宴
男：四顧無人跳粉墻
女：五更夫人知道信
男：六花板拷打鶯鶯審問紅娘.
女：七夕膽大佳期會
男：八寶亭前降夜香
女：久（九）有恩愛難以割舍
男：時時想念小張郎，
……
肆
吳梅是細(xì)心的，對于父親的晚年生活，她十分關(guān)注，自從吳玉生上樓以后，她在想，大哥可以，大嫂能接受嗎，已經(jīng)好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如今城里和鄉(xiāng)下不一樣，就連吃飯都不一樣，幾代人在一起，能和諧嗎。吳梅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孫子每天嚷著要看電視，這跟吳玉生的二人轉(zhuǎn)發(fā)生了碰撞，恰巧都在同一個時間段，盡管吳江在極力地去調(diào)整，可是這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span>
吳玉生每到晚上六點半，早早就守候在電視機旁，這是他的黃金時間，等待家人把電視打開，他不會使遙控器?？醇趾秃邶埥碾娨曨l道，這個時間有專場的"二人轉(zhuǎn)"播放，電視的音量還要調(diào)大些，人老了、耳朵背了，聲音小聽不清，半個小時堅持看完，天天如此，吳玉生在那里守著。他的孫子在旁邊有些煩了，
“爺爺，我要看動畫片，我要看動畫片，”孫子這樣嚷著，一次、兩次、三次，吳江把孫子拉到了旁邊，告訴他要以爺爺為主，
“好孫子，聽話，等爺爺看完了、你再看。”
小孫子不高興，“爺爺看完二人轉(zhuǎn)，動畫片、就演完了。”
吳江的媳婦、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她的全職是家務(wù)，吳玉生的到來，她是不情愿的，有句話說得好，耳不聽、心不煩，眼不見、嘴不饞，平靜的日子里突然多了一個老人，而且是一個年邁多病的老人，天天就在眼皮底下走動，這屋里的空氣也和以前不一樣，屋里一直存在一股煙味，兩口子原來打算晚飯不做，到外面去吃，現(xiàn)在不能去了，不能把吳玉生一個人冷在家里，也不能去點外賣，做飯也不能光考慮到自己，還要考慮到老人的口味，咸了，淡了，生了，熟了，都要依著老人的口味去安排。
吳玉生平時喜歡抽煙，葉子煙用紙卷，過去他的手還算靈活，只要把白紙攤開，捏上一捏煙，不到一分鐘就卷成一支煙，現(xiàn)在他的手已經(jīng)不中用了，再去卷那葉子煙已卷不上來，吳江為父親備好了廉價的卷煙，放在床頭。吳玉生在床邊坐累了，就想躺著，他覺得躺著舒服，躺著躺著就打起了盹，手里的煙、什么時候掉在床上，他沒有察覺，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看到床墊子已經(jīng)燒出一個洞。吳玉生看著燒破的床墊，使勁用手去撲拉，怎么不小心啊，這讓家人看了，說自己、這不是糊涂了嗎，床墊子燒了，自己還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狠狠地責(zé)怪著自己。
吳江回來了，一進(jìn)屋就聞到有一股胡巴味兒，他沒有猶豫，急忙向父親的屋里奔去，看到父親正在那床角、靜靜地坐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床上那個燒破的洞，吳江快步來到床邊，看到煙蒂還在床上。
“你再抽煙的時候，把煙灰缸放到床頭，看看這多懸吶，這要是著了咋整？”吳江在埋怨父親。
“不是沒有煙灰缸，有煙灰缸、在那里，是我睡著了、不知道，才燒了。”
為了讓吳玉生不寂寞，吳江買來一輛輪椅、出門方便，可以帶父親看看街景，還選購一部老年用的手機，手機上是大大的按鍵，吳玉生看到手機，高興，想打手機，弄了幾次都沒弄明白，他每天看著那個手機，靜靜地發(fā)呆，有一天那個手機突然響了，他按著兒子的說法，按了一下接收鍵，手機里傳來了聲音， “爸，你現(xiàn)在好嗎 ? 我是小六，你到我哥家這段時間怎么樣啊？”
“我這段時間、挺好的，”吳玉生回答。
“睡的怎么樣？吃的怎么樣？在屋里呆著、是不是挺悶屈？”
“挺好，在這兒都挺好的。”吳玉生怕兒子惦念。
”等到星期天的時候，讓我哥領(lǐng)你到公園轉(zhuǎn)一轉(zhuǎn)，出去散散心。”
“不用惦心，我挺好，”吳玉生說，“你在那兒打工還行嗎？要注意身體，掙錢沒頭啊，多有多花、少有少花，不行就回老家來，在外面太苦，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我孫子還在上學(xué)嗎 ? ”
吳玉生的牽掛是多方面的，他雖然身居小小的房間里，可他卻惦念著所有的兒孫，他想到老二，想到老三，他還想起他家的孫子，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那是爺爺?shù)拿印?/span>
時間在一天一天往前走，那墻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響著。
吳玉生來到兒子家快一個月了，他在腦子里數(shù)著，哪一天來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不知為什么，吳玉生到了這把歲數(shù)，對于這些小事，每一點每一滴他都記得十分詳細(xì)。
一天下午，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只有吳玉生一個人待在屋里，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要大便，急忙就往衛(wèi)生間走，心是想馬上坐到坐便器上，可身子移動的遲了，不知是肛門括約肌的松弛，還是大腦調(diào)節(jié)的失控，還沒走到衛(wèi)生間，大便就已經(jīng)解開了，大便順著褲桶往下流，身子怎么往前挪就是挪不動，挪著挪著，那大便已經(jīng)掉在地板上。吳玉生看著自己的大便涂在地上，聞聞這屋里的氣味，心里感到不安，我這是這怎么了，咋還拉到褲兜子里拉？這太不像話，這可怎么辦？老人又一次在責(zé)問自己，這讓家人看見多不好，老了，真成廢人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天天這樣，還能在這里邊住下去嗎，等兒媳婦回來怎么去解釋。
房門開了，是兒媳婦回來了，她的第一感覺是嗅到一股臭味，她感覺是不是吳玉生在衛(wèi)生間，將大便便到了便盆外，但是她感覺到有些不對，徑直向吳玉生的房間走去，她看到了地板上的大便、遠(yuǎn)近不規(guī)則排列在地板上，而且那個粘有大便褲子還在地板上放著，吳玉生半裸著身子坐在床邊，這一幕讓兒媳婦看到了，尷尬，無言，吳玉生低著頭，他沒有地方去回避。
“ 哎呀！你這咋還拉可地 ? 那不是有廁所嗎？你這是老糊涂了?”，
兒媳婦的嗓門一聲比一聲高，她找來一個棍子，將吳玉生的褲子用棍子挑起來，扔到一個角落里。“等你兒子回來，讓他給你洗吧！”她走到衛(wèi)生間去拿拖布，擦那地板上的痕跡，回手將所有窗戶都打開，那窗扇被她猛地一摔 ，“咣當(dāng)”一聲，窗扇撞到墻上，將吳玉生嚇了一激靈，吳玉生坐在床邊，望著兒媳婦一個又一個動作，望著屋里的地面，心里惴惴不安，他的眼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膽怯，自己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在等待大人對他的懲罰。
吳玉生每天的生活是孤單的，他只有一個愿望，希望六點半快快到來，他可以看二人轉(zhuǎn)，也可以跟家人吃飯、嘮嗑，他更盼望雙休日的到來，周六吳江可以推著輪椅，帶他到街上的公園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去呼吸這城市的新鮮空氣?？吹嚼夏耆嗽谔琛⒃诔?，吳玉生想到自己的胃口，
“這里邊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沒有唱二人轉(zhuǎn)的？”
吳江說，“這都是跳廣場舞、健身操的，現(xiàn)在這兒還沒有二人轉(zhuǎn)，那邊兒有扭大秧歌的，我領(lǐng)你去看看秧歌，”
爺倆來到著有民族服飾的秧歌隊前面，大爺、大媽排著隊形，在不停地扭著，一手舞彩帶，一手?jǐn)[扇子，那前面還有個拉杉兒的，與對排的異性來個逗趣，你往左，她往左，你往右，她往右，眉眼間還有交流，一個捧，一個逗，好不詼諧。
在吳玉生的眼里，他覺得這城里沒有鄉(xiāng)下好，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村邊有一條小河，河邊綠草青青，在河邊放牧，看著河里的鴨子游來游去，那是多么愜意，誰家的豬圈在哪，誰家的馬棚在哪，他都清清楚楚，他感覺到那里才是他的天地，在這個陌生的縣城里，他看到的每一個人都生分，沒有人跟他揮手，沒有人跟他搭話，更沒有人認(rèn)真的去看他一眼。這個新鮮而又孤獨的地方，讓他感到有些茫然。
伍
縣醫(yī)院醫(yī)生辦公室，值班醫(yī)生向吳江介紹病情。
”你爸的病診斷出來了，”醫(yī)生拿著CT膠片，“是腦出血，現(xiàn)在處于昏迷狀態(tài)，像這樣的病是很危險的，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吳江急忙問道，“大夫，能治嗎？”
‘’能治，現(xiàn)在患者需要安靜，聽大夫的，你們要把錢準(zhǔn)備好，隨時調(diào)整治療方案，“ 醫(yī)生有信心。
“好，大夫，你們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方案，為我爸治療。”吳江的心是焦急的，他知道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沒有錢在這里是萬萬不能的。
“那你放心，我們會拿出最好的治療方法，用咱們醫(yī)院最好的條件、來進(jìn)行搶救。” 醫(yī)生說。
吳玉生被推進(jìn)重癥監(jiān)護室，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不停的閃爍，吳玉生鼻子上插著管子，氧氣濕化瓶冒著氣泡，輸液器里液體一滴一滴有節(jié)律的滴著，兒女們焦急地在外面等候。
醫(yī)生告知，“你爸的腦出血，出血位置是在殼核，這種情況不需要開顱，可以進(jìn)行微創(chuàng)手術(shù)，在患者頭部打一個孔，把里邊的血引出來，這樣可以減輕出血和顱內(nèi)的壓力，是我們醫(yī)院目前最好的方法，它損傷小，同時治療效果明顯。”
吳家的兒女聽后，感覺治療有希望， 告訴醫(yī)生在盡全力搶救，吳玉生能否從死亡線上回來，這不取決于吳玉生本人，主要看醫(yī)療技術(shù)和各方面的努力，如果沒有錢，家屬放棄，那對患者來說就是百分之百的損失，醫(yī)生向家屬下達(dá)危重通知，你們要做好一切準(zhǔn)備，患者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希望家屬把后事安排好。
聽完醫(yī)生的話，在場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了，這吳玉生是走到了生命的關(guān)口，兒女們到醫(yī)院附近的壽衣店，買裝老衣服，還有那些當(dāng)下時興的殯葬用品，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吳玉生年歲大了，本身身體條件較差，這次恐怕難逃這一劫。 吳玉生一直在昏迷中，他不知道，現(xiàn)在六個兒女都在為他忙碌，為他焦急，為他祈禱。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病情沒有好轉(zhuǎn)，醫(yī)生向家屬交代，你父親的病很重，像這樣的情況要經(jīng)過四個階段，出血期、水腫期、感染期和恢復(fù)期，現(xiàn)在是出血后期，至于搶救能否成功，現(xiàn)在還不容樂觀。
重癥監(jiān)護室，這是一條生死的門檻，患者走到這里時，說明生命能否挽回已經(jīng)很難預(yù)料；每天高額的醫(yī)療費讓幾個兒女感到了壓力，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有限啊，有很多費用新農(nóng)合是不能核銷的，面對高額的醫(yī)療費，幾個兒女真的是一籌莫展。
病房里，吳江斜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護士從外面走進(jìn)來，
“吳玉生家屬，欠醫(yī)療費了，馬上去交錢。”
吳江睜開眼，看著傳達(dá)的護士，沒有言語。
重癥監(jiān)護室、費用是很高的，剛剛幾天，已經(jīng)花了九萬塊錢，這對吳家來說是一個不小的壓力，他沒那么多積蓄，吳江從朋友那借來的錢，他一共湊來3萬塊，幾個兒女都低著頭，像霜打的茄子一樣。
吳江媳婦沉不住了，“我看那這老爺子也是夠嗆了，別治了，治好了、也是個廢物，都昏迷這些天了，也醒不過來，干脆、就別再交錢了。”
吳江媳婦說的是實話，他知道人到了這個年齡、昏迷這么長時間，付出這么大的代價還沒有效果，她決定放棄。
其余的錢是兄妹籌來，小六拿來兩萬元，老二拿來一萬元，吳梅、吳華把自己的私房錢都拿來了，才湊到1萬塊錢，這是他們對父親盡的最大努力。老三只拿來五千塊錢，當(dāng)他回去再向媳婦請示時，媳婦已經(jīng)封門，明確地告訴他、只能拿五千，多一分不出了，老三在走廊里不住地度來度去，有時他一個人坐在病房的一角，他感覺到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拿這點錢，臉上掛不住面子。吳海當(dāng)兵回來時在縣城的糧庫上班，起初日子過得還像樣，沒有幾年好光景，糧食被推向市場，“鐵飯碗”一夜之間砸了，沒有專業(yè)技術(shù)，如今在一家民營企業(yè)打工，薪酬是可憐的，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老三不是不想拿錢，是他媳婦不肯，媳婦對他說，
“這個錢拿也是白拿，這老頭我看挺重，如果老頭死了，你拿這錢、就是肉包打狗有去無回，老頭都死了，誰還你，這錢不拿，拿就讓他們拿，我看這個老頭是沒啥希望。”
老三媳婦的話，老三不能不聽，他知道她說的也有道理，在這個家庭中，老三確實沒有決定權(quán)，因為從結(jié)婚那天起，財務(wù)大權(quán)就一直掌握在他媳婦的手里。
小六說，“我看也別治了，這么大歲數(shù)，治好了也是個廢人，干脆準(zhǔn)備準(zhǔn)備裝老衣服吧？預(yù)備后事得了，治白扯，不會好的，別再抱什么希望了，這都多大歲數(shù)了。”
吳玉生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他的心跳是平穩(wěn)的，呼吸是平穩(wěn)的，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一墻之隔的外面，幾個兒女的心情是不平靜的，他們在爭執(zhí)、在爭吵，每個人都在撥著自己的算盤。
錢有時候是管用的，在醫(yī)院它很重要，它可以挽救生命，也可以延續(xù)生命，每個人在這個時候、都感覺到錢的特殊性，感到最焦急的是吳江，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父親離去，只要有一線希望也要堅持。
幾個人都熬不住了，一連七天守在醫(yī)院，不分白天黑夜，病人死不死、活不活，他們心里在想，要好就痛快好，要死就痛快死，就這樣的熬著、守著，得多少錢往里扔呀，兒女們耷拉著腦袋，都不看對方的眼神。
兩個閨女在那里邊抹著眼淚，嘴里不住地叨念著，“也許是爸壽路到了，但愿老天保佑，他能快快醒來，”他倆又湊來幾千元錢，交給吳江，兩個閨女知道，如果拿過多的錢、家里的丈夫也是不同意的，在別人看來，吳玉生已經(jīng)沒有搶救的價值。
九萬塊錢對吳玉生來說，那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他活了這一生，也沒有看到過九萬塊錢的票子，今天兒女們?yōu)樗M力，在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里，有的人已經(jīng)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該求的求、該借的借。
一周以后，病情逐漸平穩(wěn)，吳玉生仍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吳江是睿智的，主動問醫(yī)生，“我父親這種病最后能達(dá)到啥樣？”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很難說，按我們常規(guī)的來講，如果患者能度過水腫期和感染期，患者就有恢復(fù)生存的可能。”
兩周過去了，吳玉生仍然沒有醒來。醫(yī)生告知，下部治療、根據(jù)病情變化和患者經(jīng)濟條件而定，幾個兒女要求將吳玉生轉(zhuǎn)回普通病房，這樣每天都能看到父親，也好護理，同時也大大地降低醫(yī)療費用。
吳玉生有病的消息很快傳回了豐收村，村里的老少爺們都在議論，“這老頭兒、也到壽啦，走就走吧，活著也是遭罪。”在人們的眼里，生是正常，死也是正常，人能活到七十多歲已經(jīng)是修來的福。
半個月過去了，病情沒有明顯好轉(zhuǎn)，吳玉生就像睡覺一樣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這一睡，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醒來。
病房的門開了，劉蘭芝走了進(jìn)來，她來看她的大哥，來看她的好鄰居，這段時間，劉蘭芝聽到吳玉生住院的消息，一直想來醫(yī)院看望，可是家里實在是沒有空，這是忙里偷閑，專程從鄉(xiāng)下趕來，看望這昏迷不醒的老大哥。
看到劉蘭芝走進(jìn)病房，吳家的兒女都熱情地站起身來，為劉蘭芝讓座，
“劉姨來了！劉姨這么遠(yuǎn)還來了！”劉蘭芝空著手、一個人來的，
“怎么樣啊？”劉蘭芝關(guān)切的問，她的眼睛仔細(xì)地望著病床上的吳玉生，病房里好靜，靜得連每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得見，所有兒女都注視著劉蘭芝，也注視著病床上的老父親，氧氣在那里吸著，液化瓶冒著氣泡，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在那里有節(jié)奏的滴著，整個病房里的空氣就像凝固了，劉蘭芝慢慢地走到床前，坐到床邊一個板凳上，她仔細(xì)地端詳著吳玉生的面相，吳玉生真的像在睡覺一樣，在那里安詳?shù)靥芍?，那鼻子上插著管子，靜靜的躺在那里，劉蘭芝坐在床前自言自語，
“哎呀，你爸呀，這一輩子沒享過福，養(yǎng)活你們六個孩子，你媽也走了，她那是修來的福?。‖F(xiàn)在你在這里，靜靜的躺著，其實他每天都在惦記著你，你們從小到大、都是你老爸一手把你們拉扯大，你爸對你們有功啊，你們要盡力去搶救?。?不要怕花錢，有錢，人可以在，錢沒了，重要的是人，只要有了人，只要有了人、就會有錢。”
說著說著，劉蘭芝有些傷感，她的話多少有些哽咽，她不住地望著床上的吳玉生，幾個兒女聽著，劉蘭芝繼續(xù)說著，有的人慢慢地把頭轉(zhuǎn)過去，有的人已經(jīng)從門口走出去，走到走廊里擦眼淚。
劉蘭芝說著說著，目光注視著吳玉生，“大哥呀，你這輩子是有福的人啊，養(yǎng)活了六個兒女，他們都成家立業(yè)，他們都非常孝順。我沒有這樣的兒女，沒有你這樣的福啊，如果我嫂子在、她也會高興的，也會滿意的，大哥你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你看看這些兒女多孝順……”
劉蘭芝就這樣看著吳玉生，一句句地傾訴著，傾訴她內(nèi)心的獨白，說著說著，她發(fā)現(xiàn)吳玉生的嘴唇在蠕動，細(xì)心的吳梅在一旁看得清楚，“?。“?！爸爸！你聽見了嗎？我劉姨在跟你說話，你看，我爸嘴唇在動。”
劉蘭芝有很多話，“大哥。大哥，你醒醒吧，你的兒女都在這兒，都在這兒啊，都在這兒為你守著呢。”吳玉生的睫毛在動，微微在動，說著說著，吳玉生的眼睛微微睜開了，吳梅在一旁高興的喊了起來，“爸！爸！我爸醒了，我爸醒了，你看看，眼睛睜開了！”吳玉生真的睜開了眼睛，那眼睛一眨一眨，嘴唇在動，卻發(fā)不出聲音，能看出來，他已經(jīng)聽懂了劉蘭芝的言語。
劉蘭芝告訴吳梅，“你坐下，你坐下，你爸能好，你爸聽懂了，我的話他聽見了，你看看他都睜開眼睛了。”
走廊里的兒女都跑回來了，看見老父親睜開了眼睛，所有的人都高興，真的都高興啊！吳玉生沒有言語，他的眼睛一眨一眨，望著劉蘭芝，望著劉蘭芝。
劉蘭芝也高興，“你爸肯定能好，他一定能好，只要你們盡心地去伺候他，他一定能好，你們要費心??！”
劉蘭芝走到窗邊，靜靜的望著窗臺，從上衣的內(nèi)兜里掏出一個手絹，把手絹展開，包的是幾張一百元的鈔票，轉(zhuǎn)身回來，劉蘭芝將鈔票遞到吳江的面前。
“吳江，你爸能好，這是劉姨一點心意，給你爸買點吃的。”
吳江接過劉蘭芝手里的鈔票，他的手有些顫抖，他感覺那鈔票是熱的、帶著溫度，帶著一個母親的溫暖和祝福。
陸
吳玉生躺在病床上，他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室內(nèi)朦朧的燈光、感到有些奇怪，我怎么會在這兒，床頭輸液架上掛著氯化鈉，液體一滴一滴往下走。每一滴都流入到他的體內(nèi)，他問旁邊的吳江，
“這是怎么回事兒，這是怎么回事兒，這是醫(yī)院吧，我怎么到這兒來了？”吳玉生怎么來的醫(yī)院，他自己沒有絲毫的印象。
吳玉生待在家里時，偶爾會感覺到頭暈，但他并不言語，他知道說出來會給兒子添麻煩，自己就這樣硬撐著，偶爾也吃上片藥頂一頂，這次生病，來的突然，他是在昏迷時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兩個閨女很細(xì)心，他倆非常關(guān)心吳玉生的將來，病情好轉(zhuǎn)了，能否恢復(fù)健康，這是他倆的心事，若生活不能自理那可就麻煩了，在病房沒有人的情況下，主動詢問吳玉生，
“爸，你在我哥家待的開不開心，是不是在那塊每天不開心，吃的肯定是沒問題，但是就在屋里天天一個人待著，是很憋屈吧？也沒有人跟你嘮嗑，是不是這樣?”
吳玉生的心緒是平和的，“挺好，挺好，你哥、你嫂子他們照顧的都挺好，你看看、這對我不是很關(guān)心嗎，剛剛有病就送來醫(yī)院，這要是在咱老屯，得先去找村大夫，弄不好、就見你媽去了，這多快呀，一點沒耽誤，你看我現(xiàn)在恢復(fù)的不錯、挺好的。”吳玉生說著舉舉他的手，原來并不利索的手，“你看看沒問題，沒問題呀，我還能走，能走、我還能自己吃飯，你們放心吧。“
吳玉生這一生，凡事他都想得開，從來不去鉆牛角尖兒。
心靈上的治療高于一切藥物治療，他躺在床上的時候，想的就是一句話，我要健康，我要健康地活著，少給兒女添累贅，送來的飯他正常地吃，拿來的煙他正常地抽，每天他還時不時地還要聽他那個戲匣子，經(jīng)過系統(tǒng)治療，吳玉生的身體很快又恢復(fù)到從前的狀態(tài)。
出院的前一天，吳江告訴父親，
“爸，大夫說了，明天咱們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吳玉生看著幾個兒女，慢慢地說，
“出院好啊，好了，好了就是福，好了、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不添羅亂，但是我這次出院、不去你大哥家了。”
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了 ，疑惑地望著吳玉生，
“不去我大哥家，那你去哪兒？”
吳玉生慢條斯理，“我不能連累你們了，這些天我就一直在尋思，我年齡大了，行動不便，生活照顧也需要一個人，你們每個家、都有每個家的事兒，都很忙，所以我決定去養(yǎng)老院，去私人養(yǎng)老院，他們那里邊有專人照顧，我就給你們減輕負(fù)擔(dān)了。”
吳玉生的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平時吳玉生不言不語，在這個時候，他說出自己這么堅定的想法，這決定從哪里來的？吳玉生雖然不識多少字，但是他知事理，對于世間的一切，都看得非常透徹，知道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要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終究有一天還要離開這個世界，在他離開之前，他生活的方向如何，將由他自己來判斷，他的命運如何將由環(huán)境來決定。
吳江的心里是最清楚的，父親這個決定，他早有預(yù)感，來到家里這一個多月，他看到父親，處處都在小心提防，無論是吐痰、抽煙、上廁所，包括吃飯，那飯粒掉到桌上，他都努力用手去揀起，一切都在盡可能去適應(yīng)這個家，適應(yīng)這個環(huán)境，但是人老了，自己身上還有那些改不掉的習(xí)性，吳江了解父親，俗話說，知父莫如子，知子莫如父。
兒女們沒有去說服吳玉生，他們都知道父親這一生性格耿直，他認(rèn)準(zhǔn)的理一定是往前走，而且他已是三思而行，吳玉生做事十分穩(wěn)當(dāng)，每當(dāng)做一件事情，他都要在腦海中不斷地思考，不斷去琢磨，在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有沒有可行性，利與弊要反復(fù)去推敲，今天他做出的這個決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吳玉生思考了很久很久的結(jié)果。
養(yǎng)老院在城里隨處可見，根據(jù)自身的條件來選擇，兒女們知道老父親的脾氣，住高檔的父親肯定是不同意。但是住的檔次太低兒女們也不答應(yīng)，在大家共同的商量下，他們選擇一個中檔的，吳玉生聽后高興，“我可以去，那有老人，有老頭兒、老太太，可以說說話、嘮嘮嗑。”
高檔的養(yǎng)老院是樓房，一張雙人床，獨立衛(wèi)生間，采光好，都住在陽面，中檔的大多建在居民區(qū)，由原來的民居改造而成，間壁成一個小屋接著一個小屋，低檔的是在郊區(qū)，一個筒子屋，就像過去的”大車店"，兩鋪大炕，分南炕和北炕，間壁墻用纖維板做一個隔斷，站在屋中央說話，全屋都能聽見，這樣的公寓是很熱鬧的，里邊很嘈雜，二三十人一個大屋，每當(dāng)有人放屁、睡覺打呼嚕，他人很難入睡，當(dāng)然價格十分便宜，每個月包吃包住只有幾百元錢，使用共用衛(wèi)生間。吳玉生所住的還算體面，十幾平方米，沒有電視機，如果是陰天屋里感覺有些暗，不開燈看書是看不清文字的。
柒
養(yǎng)老院是社會的細(xì)胞，吳玉生來到這里，需要慢慢適應(yīng)，這里的人能不能接納他，他和大家相處的如何，接下來的日子對他來說是一個考驗，每天吃飯的時候，吳玉生也到餐廳去，只是走的慢些。
養(yǎng)老院有退休夫妻，也有孤男寡女，都有退休工資，有的人在一起談天說地，東拉西扯，慢慢地打發(fā)著屬于他們的時光，這里有麻將、撲克。對于吳玉生來說，這些東西形同虛設(shè)，他沒有這些愛好，這些東西他天生就反對，他認(rèn)為耍錢的人都不是好人，竟耍心眼兒，他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每天只能自己靜靜地坐在房間里，望著那張孤獨的單人床，那張床就是大海里的一支船，在海上漫無邊際的飄著，他不知自己要飄向哪里，在這里他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孤獨，每天的生活循規(guī)蹈矩，孤獨陪伴著寂靜，沒有他原來想象的那么好。
老年人的生活，一是吃，二是住，至于娛樂，那都是次要，這吃是至關(guān)重要，老飯粒，不攝取足夠的能量，不能維持正常生命，人過一百，眾口難調(diào)，這里吃的都是大眾飯，每天就是那幾樣反反復(fù)復(fù)、端上來端下去，如果你想吃好的，可以向老板提要求，為你單起小灶，當(dāng)然收費是要另交的，吳玉生沒有特殊要求，入鄉(xiāng)隨俗，他在這里為兒女節(jié)省每一分錢。
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無形的觀念形成了一條代溝，那些城里的人知道新來了一個老頭，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也不識多少字，自然也就疏遠(yuǎn)了他，吳玉生在這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沒有那種被看不起的因素，但是自然的環(huán)境，讓他體會到另一種感受，倔強的性格做出了回答，你不近我，我何近你。
到了雙休日，吳江早早的來到養(yǎng)老院，
“在這吃的怎么樣？能不能吃飽 ？這兒飯菜可口不？。”
吳玉生把不如意都裝在肚子里，“吃的還行，能吃飽，能吃飽，上廁所方便，幾步就到。” 吳江收拾著吳玉生的衣物，看著那臟過的，把它一件一件拿過來，去到洗衣房清洗，那里有洗衣機。
“ 你在這兒要是感到悶屈，我就開車帶你出去走走，到外面看看，透透空氣，”吳江問父親。
“不去啦，不用了，我在這兒挺好，你上班兒挺忙的，每周能來看看我就行了，我在這兒挺好，不上街，現(xiàn)在外面越來越冷了。”
吳玉生在屋里感到寂寞時，就去棋牌室，到那兒坐一坐，別人打牌，他也不去看，也不言語，自己坐在墻邊，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坐上十分二十分，累了，再回到房間里，他感覺到在這里、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人。
狹小的空間里，每天來回踱步，躺在床上時、就打開他那個戲匣子聽上一段。其實愛好歸愛好，就是那幾樣?xùn)|西天天去聽，有的時候也會感到很煩，就像餃子一樣，天天吃，也會感到膩味，他真想有個人能陪他說說話，說說年輕時候的事兒，說說地里的莊稼，說說這年成。 此時此刻，吳玉生又想起了鄉(xiāng)下，想起了豐收村那塊他熟悉的土地，如果能家里該有多好，坐在家門前望著窗外，看著東家西家的小動物在街上溜達(dá)，或者是左鄰右舍，有人走過時和他搭訕幾句話，他也會感覺到爽快，可是今天在這里沒有，他覺得這里和過去所說的“蹲小號”差不多。
晚飯后，吳玉生感覺心口窩不舒服，坐著坐著就吐了，胃內(nèi)的食物涌出來，吐了可地，管理員看到這情況，急忙給吳家的人打電話，那天老大沒在家，是老二急忙從家里趕來。老二看到吳玉生躺在床上，關(guān)切地問，
“爸，那兒不舒服？咱們上醫(yī)院吧？怎么能吐得這么厲害？”
吳玉生躺在床上用手示意，“把門關(guān)上，我跟你說，小二啊，你爸我沒有病，身體挺好，現(xiàn)在還能自理，這個吐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吧，我有個毛病，不吃蔥，不吃蒜，現(xiàn)在這個菜里頭，每個菜里邊都有蔥、有蒜，我一聞到就返胃，這么大的養(yǎng)老院，這么多人，人家都吃蔥吃蒜，只有你爸不吃，人家不可能天天為咱們另起爐灶啊，咱天天吃小灶，咱吃不起呀，還是隨大溜吧，端上來的飯菜他們說是沒有蔥蒜，結(jié)果爸鼻子一聞、就聞出來，拿來的時候，看到菜里邊有的時候還有蔥花，這沒有辦法呀，咱就得將就往前走吧！”
老二聽后感覺到不對，“那這樣，我去跟老板說，開始不就跟他們說了嗎，不吃蔥蒜，咱們另花錢，讓他頓頓單做，吃小灶。‘’
‘’能吃飽就行 ，小二，不要去說了，爸沒事兒的時候也去過廚房，看人家那菜板子上，滿是蔥花和蒜，給爸做菜的時候都使的是同一個菜板子，哪有一點兒蔥花不粘進(jìn)來的，只要是在一個菜板子上切菜，就都是一個味兒，知道吧，這么長時間，爸的鼻子是最靈感的，一聞就知道，將就著吃吧！”
吳玉生說的很清楚，也很在理，人家不能因為一個人、影響大多數(shù)，老二一聽父親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咱就自己另起爐灶，在這里的日子還長著呢。“老二說。
吳玉生想了想對老二說，“小二啊，我有個想法說給你聽聽，看看行不行，在這兒啊，也待一個多月了，我這身體啊，還算可以，就是有些不習(xí)慣，看看現(xiàn)在都到冬天了，你也沒啥活兒干了，我想回老家，還回咱家那個老房子去，這樣呢，你在跟前兒，天天那、你去給爸做做飯，回老家生活、不在這兒，在這兒不習(xí)慣，如果再在這兒待下去，爸這把老骨頭也就交代在這了，咱和人家嘮不一塊兒去，你爸天天就是自己在這里待著，回到家以后啊，還可以跟左鄰右舍嘮嘮磕，在老家那里還能吃一口順心地飯，你看這樣行嗎？”
老二聽后沒有言語，他靜靜地望著老父親，他懂得老父親的心思，父親也望著他，那眼神，不是在望自己，是在訴說，是在祈求，老二是有頭腦的，對于這樣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對老父親盡一份孝，要用行動來證明，現(xiàn)在該是他擔(dān)當(dāng)?shù)臅r候了。
離開養(yǎng)老院，老二直接去找老大吳江商量，吳江聽后心里明白，這樣的事情不需要再去開什么家庭會議，只要老二能夠擔(dān)當(dāng)，孝敬父母是天經(jīng)地義的，父親不可能再回到我家，父親主動要求回到鄉(xiāng)下，就讓老二去盡一份孝吧，哥倆就這樣說著把事情決定了，老二用微信告訴所有的兄妹，
“父親回鄉(xiāng)下，我來伺候。”
大家的 回答是相同的，
“二哥，你辛苦啦！這個冬天正好你沒有啥事兒，你就天天給爸做做飯、燒燒屋子，燒燒炕，別讓爸餓著，別讓爸凍著，讓爸健康地度過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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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是那片天，地還是那片地，屋子還是那個屋子，吳玉生又回來了，這里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沒有改變，改變的是季節(jié)，院子里的小苗已經(jīng)沒有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潔白的雪，白雪落滿整個院子，屋里邊顯得十分清靜，火炕是腰炕，吳玉生坐在窗臺前，望著窗外，他感覺很舒坦，很輕松，這才是他的家。
回到家以后，老二是“四方臺”主任，“爸，你想吃啥 ?”
“這小子，爸喜歡吃啥，你還不知道，你自己琢磨去唄，都一輩子了。“ 吳玉生好不幽默，
“那你說的是手搟面啊，手搟面我媽搟的好，我沒有我媽那個手藝。”老二反應(yīng)很快，
“我不挑，只要是手搟面就行，主要是要筋道，別把面和太軟了，”
老二明白， “ 好了，那啥鹵呢？”
“啥鹵 ，青椒肉絲鹵唄！”吳玉生脫口而出。
老二去和面，那面揉了又揉，軟面餃子硬面湯，面在那里醒了又醒，然后再去用搟面杖搟。吳玉生看著老二搟面條的姿勢，臉上掛著微笑，他又想起了那些年，老伴為他搟面條的樣子。
院子收拾之后顯得很干凈，屋子就是這樣，只要有了主人，它就有生氣，墻上的掛鐘還是滴答、滴答地走著，每到半時，或到整點敲打出聲音，幾點敲幾下，那聲音吳玉生感到好聽，''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吳玉生最愛聽那鐘聲 ，那聲音好像是音樂，流淌在他的生命里。
外面的天冷了，天上漂著雪花，屋里是暖和的，老二在這時又操起他的手藝活，在屋子的外屋、一個拐角處，搭起一個簡易的衛(wèi)生間，這樣父親就不用再到外面毛房去解手，冬天的黑龍江寒風(fēng)凜冽，家家都是室外茅房。
吳玉生說，“哪兒好也不如家好啊，你看這炕多熱，我在那個養(yǎng)老院住不習(xí)慣呢，還得點電褥子睡覺，睡覺干吧，前一段時間我在那里尿尿都尿不下來，我也沒說，天一涼我就有感覺。”在黑龍江的農(nóng)村燒火炕，到了冬天睡上去解乏、舒服。
重回故地，吳玉生坐在窗前，靜靜地望著院子里的籬笆墻，過去的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隔壁的鄰居叫劉永安，是他多年的好鄰居，但是他們曾經(jīng)發(fā)生過摩擦，因為夾杖子，兩家大罵出口，那時候劉永安家，為了多占一條壟把杖子夾歪了，吳玉生平時少言寡語，大家都感覺到是劉永安在欺負(fù)吳玉生。
吳玉生這回可急了，站在街上罵，
“劉永安，你出來，你出來，真他媽混蛋，你看看，你這杖子夾的，歪到你媽胯胯軸子上去了，北邊兒是那兒，南邊兒是那兒，有你這么歪的嗎？”
劉永安不敢出來，他知道吳玉生這回要和他動武，劉永安家的媳婦不服輸，婆婆家家的出來對罵，和吳玉聲打起了口水仗，那女人上前耍刁，吳玉生急忙向一旁躲閃，不敢硬碰，生怕被其訛上，好男不和女斗，吳玉生坐在家里想著、想著，笑了，這一切都過去，劉永安已經(jīng)不在了。
劉永安比吳玉生長兩歲，老伴前些年先走他一步，劉永安一個人生活，到了晚年，生活上已經(jīng)極度貧困，自己只有靠那點口糧田維持糊口，幾個孩子都住在本村，他們的生活都沒有太大起色，晚年的劉永安確實遇到了難題，老來難，真是老來難啊！寒冷的冬天不好過，沒錢買煤，屋里凍得叮當(dāng)?shù)?，沒人擔(dān)當(dāng)，六個孩子最后商量決定，劉永安的生活這樣度過，第一個月在老大家，第二個月在老二家，第三月在老三家，以此類推，六個兒女輪流扶養(yǎng)，還沒輪上兩遍，劉永安就在這漂泊生活中，含淚離開了這個世界。
鑒于劉永安悲慘的結(jié)局，吳玉生聯(lián)想到自己，我哪兒也不去，我老了，就老在這個家里，老也不給兒女添羅亂，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吳玉生靜靜的回憶著那陳年舊事。
窗外傳來了一聲吆喝聲，“豆腐！豆腐！大豆腐！”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吳玉生知道，這是東頭老王家做的大豆腐，也叫水豆腐，他家的豆腐做的非常嫰，賣得也實在，論塊不論斤，三塊錢一大塊，也可以用黃豆兌換，聽著聽著，吳玉生的胃口來了，
“小二啊，你去哪兒，買塊兒豆腐，咱晚上燉，打點醬、蘸醬吃，啊，”老二聽從吩咐，去街上買了塊大豆腐，端回來時還熱騰騰的，豆腐上還冒著熱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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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玉生的生日是臘月二十，這一天、是農(nóng)歷節(jié)氣中的大寒 ，一年當(dāng)中最寒冷的日子，數(shù)九隆冬，大地上漂著雪花，凜冽的寒風(fēng)直打牙巴骨，真是嘎嘎冷，但在吳玉生居住的小屋，卻是另一番景象，屋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全家?guī)资司墼谝黄?，祝賀吳玉生的生日，小屋里像過年一樣。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是在民間留下的一句老話，人能活到這么大的歲數(shù)、也實在是不容易，就像樹一樣，從春天開始發(fā)芽到秋天落葉凋零，那是自然的，屋子里真熱鬧，兒孫們了，鄰居來了，本家的來了，他帶著這樣的罐頭，他帶著那樣的瓶酒，各種食物塞滿了碗架子，還有人從縣城里特意做了一個壽桃蛋糕，擺在那個榆木紋的小柜上，吳玉生看了好高興，那高興寫在臉上。
吳玉生說，“咱們家也沒有什么老人了，把你老叔，周圍的鄰居都請來，最主要的還是要把你劉姨、劉蘭芝也請來，”
劉蘭芝真的來了，她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那頭梳的很板整，臉上寫著欣喜，頭發(fā)上還別著一個發(fā)卡，看上去雖然頭發(fā)有些花白，但那精氣神兒真的是不減當(dāng)年，那打扮、像是出席什么重要的場面，在這個小屋里，她的到來，讓氣氛變得更加活躍，她跟大家說著、笑著，后生們熱情的與劉蘭芝打著招呼，
‘’劉姨來了，劉姨您好！劉姨今天真漂亮！‘’
吳玉生的生日是熱鬧的，全家老少在一起，兒孫滿堂，吳玉生是老壽星，酒菜擺了好幾桌，酒過三巡，話也都打開了，劉蘭芝表達(dá)了她的祝福，
“今天是吳大哥的生日，我祝吳大哥健康快樂！生日快樂！也祝吳家興旺發(fā)達(dá)、后繼有人！”
大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老大吳江在一旁站起來了，
“我提議，也祝劉姨健康快樂！來！咱們大家一起干杯！”
大家再次舉起酒杯，干杯！吳玉生看在眼里，興奮??！吳梅、吳華也過來為劉蘭芝滿酒，小孫子突然來到吳玉生面前，跪在地上給爺爺磕了一個響頭，那頭磕的、在地上發(fā)出了聲響，小孫子站起來望著爺爺，給爺爺提了一個問題，
”爺爺生日快樂！爺爺，爺爺你這輩子、最高興的是什么事兒?”
吳玉生仰起頭、想了想，“爺爺最高興的事兒，那是在四十多年的一個冬天，那天、天很冷啊，很冷啊，我自己去了火車站，到了火車站，看著車站上的人有很多很多，都是來為當(dāng)兵的、送行的，那時候你三叔，就站在隊伍當(dāng)中，我看著他穿著綠軍裝，頭戴軍帽，胸前戴著大紅花，精神??！”
吳玉生說著說著，眼里好像浸著淚花，“這是咱們老吳家的光榮?。≡奂易鎸O三代都是貧農(nóng)，政治審查一次通過，體檢也完全合格，爺爺高興啊！咱老吳家從此有了公家人，當(dāng)了兵、能分配工作，你三叔將來就成了干部了。”
老三吳海聽了吳玉生的講述，把頭轉(zhuǎn)向了一側(cè)，他知道老人對他寄予的厚望，遺憾的是他復(fù)員后，被分配到糧庫，如今已是自謀職業(yè)。
”那天我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很晚，我是坐著馬車回來的，那個時候沒有汽車，到了家嘴都凍得不好使了，帽子上都是白刷刷的霜，那天，你奶奶給我燉的酸菜土豆，還給我燙了壺酒，那天我喝多了，高興，來了個一醉方休。”
”爺爺，這是你最高興的一天吧，你有沒有讓你最難忘的一天呢？”
“有啊，那肯定是有的。”
吳玉生理理他那稀疏花白的頭發(f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講起了他當(dāng)年的故事。 ”那是我二十歲那年在生產(chǎn)隊干活，當(dāng)時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也都看見過，就是那個你奶奶，你奶奶在咱們村里來說，那也算是個美人兒，有多少人在惦心都沒惦心到手，我娶你奶奶的時候還遇到了競爭的對手，那是咱們村東頭的張明志，張明志人長得精神，腦袋也好使，比你爺爺聰明，但是他有一個缺點，他好賭，不務(wù)正業(yè)，當(dāng)時你奶奶家的說、要找就找一個忠厚老實的，可不能找那‘’耍錢鬼“，結(jié)果后來你奶奶家的人、就相中了我，那個時候我們的婚姻還是包辦的，你奶奶同意也得不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奶奶在那時稀里糊涂地就嫁給了我。我結(jié)婚那天是一個夏天，你奶奶跨著兩個包兒來的，當(dāng)時咱們家住的是土房，那時候家里很窮啊，蓋不起房，咱們家住的是南北炕，你太爺和你太奶住在南炕，我和你奶奶住在北炕，我們睡覺的時候要掛上幔子，”
小孫子問，“爺爺，啥叫幔子?”
“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窗簾子也叫幔子，睡覺的時候把幔子拉上，等早晨起來的時候把幔子再拉開。”小孫子聽完之后偷偷地笑。
“爺爺，你們那時候真有意思??！”
“我娶你奶奶的時候沒花錢，那時候做了兩雙被，有吃的、有穿的就可以了，但是我們當(dāng)時有儀式，我們那時候是在大隊部，是大隊書記給主持的，有證婚人，還有結(jié)婚儀式，”
“爺爺，你們那時結(jié)婚是啥樣兒的？”
“那個時候我們要拜天地，拜高堂，然后再入洞房，我們那時候要比現(xiàn)在窮，但是比現(xiàn)在有意思，可熱鬧了，我家還擺了酒席，那時候吃的就是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買不起肉啊。我結(jié)婚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電燈，家家點的都是洋油燈。”
小孫子聽著吳玉生的經(jīng)歷，像是在聽童話，
“爺爺，那時候不花錢就能辦事? ”
“我們那個時候不需要花錢，一家有事大家?guī)?，一家辦事，全屯子辦事，誰家蓋房子，全都是幫工，沒有要錢的。”
這頓飯吳玉生吃的很香，像過年一樣，他的酒也超量了，他感覺到特別的興奮，人生當(dāng)中那些所有的不愉快、都拋到了九霄云外，看到滿堂的兒孫，他快樂，他知足，他是一個農(nóng)民，這塊土地養(yǎng)育了他，他也在這里繁衍了他的后代。
夜深了，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屋里只剩下吳玉生自己，他感覺到這個小屋啊，真是他自己的天地，他躺在床上又想了起當(dāng)年，酒是好東西，它能緩解疲勞，它也能讓人產(chǎn)生幻覺，真的，他的臉上帶著微笑，慢慢的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夢見了老伴兒，跟他說，你多好，咱們年輕時候多好，他夢見又和老伴坐在一起吃面條，他們一起去田里鋤草，老伴挎著籃子給他送飯，一起去到村頭放羊、放豬……
吳玉生的炕上放著一盒煙，一個打火機，還有一卷衛(wèi)生紙，遠(yuǎn)處的小桌上有一瓶酒，他身邊唯一缺的、就是他的女人，想著想著，這所有美好的畫面、都進(jìn)入了吳玉生的夢境，他漸漸的睡去了，他的雙眼微閉，面帶笑容，靜靜的、靜靜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那么冷，雪還是那么大，北風(fēng)嗖嗖的刮著。
老二是回自己家住的，沒住在老父親那里，早早醒來，聽見外面的風(fēng)還在刮著，他想到昨天自己也沒少喝，過量了，他還要去給老父親去做飯，伸了伸懶腰，馬上就起來了，穿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向吳玉生的小屋走去。
走著走著，站在雪地上，他望著遠(yuǎn)方，望著他多么熟悉的那個小屋，那是父親的家，他好像是看錯了，那個房子上面怎么還冒著煙呢，不對呀，老父親是不能起來做飯啊，每天都是我去以后房上的煙筒上才冒煙。
小屋越來越近，煙越來越濃，他發(fā)現(xiàn)那煙不是從煙筒冒出來的，而是從房上冒出來的啊，老二這一下急了，他飛步往前跑，跑著跑著，一切都清晰了，他看見那窗戶冒出來的不是煙，冒出來的是火，火越燒越大，煙越來越濃，耳朵里能聽見那火燃燒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小屋剎那間、變成了一個火籠，照得周邊發(fā)亮，那煙在小村的上空越飄、越遠(yuǎn)。
2020年11月30日於遼寧營口鲅魚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