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細雨霏霏。我都要踏著春泥,回老家祭拜母親,還要陪老父親圍著老屋轉(zhuǎn)上幾圈。老屋房前屋后水杉枝繁葉茂,院落青苔鋪地,墻磚斑駁日舊。老屋漸漸離我遠去,老屋的故事卻記憶彌新。
對老屋的印象,可以追朔到上世紀60年代。幾十戶宗族人家便成一個大隊(村),一幢幢老屋排成“灣子”。我家左鄰右舍多為四戶頭九柱三間一口杉(杉樹)。柱頭之間龕著鼓皮,列架與列架之間用厚實的木方相連,堂屋寬大氣敞。而我家的老屋才六柱三間,沒有鼓皮也沒有大木方,床閣板用竹子纏茅草要子代替,寒酸得很。母親告訴我:我的爹爹(祖父)參加過頭次革命,帶頭分了地主家浮才。后來還鄉(xiāng)團殺回來,抓了我的爹爹。還了房屋不說,還被刺了18管刀,撲水(跳河)才撿了一條命。解放時再分地主富農(nóng)家財產(chǎn),爹爹死活不敢要,硬是把四戶頭讓給別家,住了地主家的廂房。一家祖孫三代八口,擠在“廂房”里艱難度日。
到了1976年,傳來一個利好消息,我們大隊(村)作為全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試點,實行平房化改造。所有房屋一律拆除,興建五戶一組,整齊排列,大小統(tǒng)一的大寨式新農(nóng)村。這對于我們家無異于天上掉餡餅。我便和父母親一起,盼望平房化早一天到來。這年九月,毛主席與世長辭,山河哽咽舉國同悲。我的父母親除了悲痛還有隱憂,這平房化還搞不搞?謝天謝地啊,這年冬月,平房化終于排到我家。蕭蕭寒冬中,我家的“廂房”拆掉了。一個飄著毛毛飛雪的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便見里家九柱三間的新房正在上梁。母親特意買了糖果和一掛鞭炮。雨雪夾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撒下的糖果,師傅們把正中間貼著毛主席畫像的大梁上起。
1979年以后,我外出讀大學(xué),每年都要回老屋住上幾個月,度過寒暑假,享受母親每天早晨端到床邊的雞蛋花子。后來在老家鎮(zhèn)政府工作,結(jié)婚生子,還有我爹爹去世,都在老屋舉行。父母親也一直守在老家守著老屋。
1995年,注定是我命運大轉(zhuǎn)折的一年。這年早春,兒子呱呱墜地。母親已是病入膏肓,從老家?guī)乓铱禳c把兒子抱回老家給她看一眼。我是準備兒子滿月酒之后就抱回去,誰料母親等不得這一天,駕鶴西去到了一個沒有病魔的天堂。在老屋出殯,我嚎啕大哭悲痛欲絕。老屋不再有母親滴味道飄香。年底,我調(diào)動工作,從此遠離老家開始異域他鄉(xiāng)的飄零。
似水流年,轉(zhuǎn)眼已過不惑之年,妻子孩子都轉(zhuǎn)入城區(qū)工作學(xué)習(xí),我也在城區(qū)購房安家。老家的老屋只有父親一個人默默孤守,幾次接他進城都被斷然拒絕。他說,住老屋習(xí)慣了。老屋幾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似暮年老者已然搖搖欲墜,卻年復(fù)一年屹立不倒。
1998年春節(jié),父親說有大事與我商量。我不怠慢趕緊回了趟老家。
一條回家的路,不知走過多少回?這一次卻感覺特別漫長和凄然。沿路田野一片荒蕪,偶見沒有收割的枯禾在寒風(fēng)中搖曳。好多戶家門口,雜草叢生殘墻斷壁關(guān)門閉戶。春節(jié)將至村子里全然沒有一點過年的生氣。偶見故人多是老弱婦幼,破衣蔽體一臉菜色。
見父親滿臉凝重,我的心不由往下直沉。父親所謂的大事,就是要把老屋送人。本家一個叫國國的侄子,娃子大了要分家要起屋(做房子)。父親告訴我,一個臺基,組里要收錢村里要收錢鎮(zhèn)里還要收錢,算下來沒得四五千塊錢批不下來,國國家里沒錢。
唉,往回(過去)給地主當(dāng)?shù)钁暨€混個溫飽,如今種一年地連上繳都不夠。生娃要鍬(音qiao,接扎)種田要交(各項稅費)冬閑要挑(水利任務(wù))。媳婦還沒過門,娃兒懷在肚子里就攤上了人頭費。老屋要交臺基費,連房前屋后邊坡廢地豬屋茅房都不放過,折算成臺基面積計費交錢。除開公糧水費、三提五統(tǒng),每間房屋還要交40元保險費。農(nóng)民種不起田,交不起錢,紛紛外出逃荒討米打工謀生,撂荒田像飛機場。400多戶的一個大村子,跑得就100多戶了。留守老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村鎮(zhèn)干部找不到人收不到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往房子上出氣,一個個老屋被收款小分隊戳的大窟小窿。父親與我談著家常,渾濁的目光黯然神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所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也是一樣,農(nóng)民已是苦不堪言。這一年,監(jiān)利縣有一個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李昌平辭官不干了。他斗膽給朱镕基寫信,向總理說了實話:農(nóng)村真窮農(nóng)民真苦農(nóng)業(yè)真危險。在“三個代表”學(xué)教活動中,我走訪一位農(nóng)村老干部。三個代表就是干部受教育群眾得實惠,現(xiàn)在群眾還缺什么?他擲地有聲:缺陳勝吳廣。我真是無言以對,愧疚不已。茍且偷安中,我們還在昧著良心,層層虛報,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達到幾千幾千??晌也辉氲?,素有魚米之鄉(xiāng)之稱的老家,農(nóng)民已是食不果腹,流離失所。
破落的一座老屋,送就送唄,留著除了念想還有何用?而父親的意思是把祖?zhèn)骼衔萁唤o我,算是對我有了一個交代。從父親手上接過老屋之日,便是失去老屋之時,心情不免黯然。
這一次回家之后,從此我沒了老屋。
再回老家,是國國的孫子結(jié)婚,我是自然要回老家喝一杯喜酒。村口,一位貌似國國,精神抖擻的少年接我,這一定是國國的孫子了。進村的路打了水泥,路邊上農(nóng)民新蓋的樓房,清一色鋁合金門窗釉面瓷磚,屋脊還有栩栩如生的彩磚飛龍。國國的家建在我的老屋臺基之上,是一棟三間三層新樓房。門前高搭戲臺,鼓樂琴瑟,歌舞升平。國國說,這幾年政策好,收入高,還清債務(wù)不說,還花十幾萬蓋起了新樓房。
父親陪我在新樓房前后轉(zhuǎn)悠,尋找一絲絲老屋的遺存,嘮叨著一個個老屋的往事。樓房后面一條電排河汩汩流淌,一排筆直的水杉樹郁郁蔥蔥直插云霄。這排樹是我親手所栽,后來連同老屋一起送給了國國,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得兩人合抱。國國說,您家的老屋什么都沒了,就是這一排水杉樹,舍不得砍,留著您家念想,留著好乘涼!
(我是沔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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