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某些文學作品可以從根本上改變我們對語言和形式的理解,有一些攝影集也讓我們對于照片進行了重新的定義。
《性依賴的敘事曲》(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1986)是南·戈爾?。∟an Goldin)第一本攝影集,也是現(xiàn)在我們所謂私攝影的基準之作。該書出版30周年之際,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舉辦同名展覽,展覽從6月持續(xù)到明年2月。
時代發(fā)生了很多改變,它依然能給觀眾帶來震撼體驗。時至今日,62歲的戈爾丁還在持續(xù)為“敘事曲”系列增補圖像,但其展現(xiàn)的核心依然是上世紀80年代。那個時代,人類還不會隨身攜帶各類錄音錄像設備,并通過網絡隨時與世界分享自己生活中最微小的片段。
在數百幅圖像中,我們看到男女、男男、女女關系,甚至是女性面對自己的關系,這些照片拍攝于臥室、酒吧、妓院、汽車和海灘,發(fā)生于普羅文斯頓、波士頓、紐約、柏林和墨西哥……跟隨南·戈爾丁14歲離家的腳步,記錄了她以及周圍朋友的生活。吸引戈爾丁的是隨性的姿態(tài)和色彩,愛欲與夢想的世界,憧憬與離合——在敘事曲之中,充溢著紅色、藍色、粉紅、深黑。
在1996年的采訪中,戈爾丁談到快照時表示:“人們情之所至拿起相機,后者留存了記憶——時間、人物、地點。他們通過記錄歷史創(chuàng)造了歷史。這正是我的工作?!?/p> 戈爾丁和她的拍攝對象生活在一起。他們不是她的血親,卻是她選擇的家庭。 南·戈爾丁,父母結婚照片,馬薩諸塞州萬普斯科特,1985 戈爾丁的父母,海曼和莉蓮,出生貧寒。他們是“有知識的猶太人,對于金錢不太在意”。海曼和莉蓮在波士頓相遇,1939年9月1日結婚,那天正是德國入侵波蘭的日子。 父母經常爭吵,對兒子投注更多關愛,卻常常忽略女兒的感受。南·戈爾丁的姐姐芭芭拉常常感到失落無助,甚而開始出現(xiàn)暴力傾向,多次被送進精神病院。南·戈爾丁并未像姐姐那樣希冀獲得父母的認同,或許這種疏離關系拯救了她的人生?!皬乃臍q開始,我的朋友就比父母更加重要?!?/p> “在我11歲的時候,我的姐姐自殺了。”南·戈爾丁在《性依賴的敘事曲》前言中寫道?!澳鞘?965年,青少年自殺是一個禁忌話題。我和姐姐很親密,也了解一些她自殺的實情。我見證她的欲望以及她的壓抑。在她18歲的時候,她唯一的出口便是躺倒在華盛頓特區(qū)一處通勤列車的鐵軌之上?!?/p> “在哀悼的一周里,我被一個老男人誘惑。在這段痛苦時期,我被強烈的性興奮所喚醒。在內疚情緒下,我癡迷于自己的欲望?!?/p> 南·戈爾丁13歲的時候,閱讀《東村他者》,聽“地下絲絨”,有志于成為一個“貧民窟女神”,一個壞女孩,而非像大多數女生那樣將自己的生命期待局限在女兒、妻子、母親的范圍之內。 14歲,她已多次因“抽煙嗑藥”被一些寄宿制學校開除,戈爾丁離開了家庭。起初,她居住于公社和寄養(yǎng)家庭,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她和她的黑人男友甚為感興趣。他們向黑白情侶提供黑白蛋糕,那時候,戈爾丁還未拿起相機,未能記錄下這樣的時刻。 南·戈爾丁,菲利普和蘇珊激吻,紐約城,1981 “我在南14歲的時候與她相遇?!北硌菡咛K珊·弗萊徹(Suzanne Fletcher)表示,“她生活于馬薩諸塞州的寄養(yǎng)家庭,我注意到她,因為她很酷。”二人成為親密朋友,弗萊徹在薩蒂亞社區(qū)學校就讀,次年,南·戈爾丁也成為該校學生。 在學校里,南·戈爾丁遇到了大衛(wèi)·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他是一位男同性戀,后來,成為一名攝影師,此后數十年,都是南·戈爾丁最親密的男性朋友。 南·戈爾丁,大衛(wèi)和布馳在錫盤街哭泣,1981 正是阿姆斯特朗建議南希改名為“南”。他們一起去看電影,被安迪·沃霍爾的工廠女孩著迷,熱愛1930年代明星瓊·克勞馥和貝蒂·戴維斯?!拔覀兪羌みM的小孩,我們將這般友誼視為一種替代性的家庭,”弗萊徹表示,“即便在當時,我們也很清楚這一點。” 當時,學校向寶麗來公司申請了一筆捐贈,包括一批相機和膠卷。戈爾丁成為學校攝影師,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語言。一方面是通過照相機,另一方面,阿姆斯特朗教她學會了幽默可以是一種生存機制。她變得更會開玩笑,在此之前,她只會喃喃低語。對于她來說,照相機同樣是一種誘人的工具,是社會化的方式。戈爾丁開始了她的激情記錄,她有寫日記的習慣,而攝影成為她的視覺日記。 南·戈爾丁18歲的時候,在波士頓和一個年長的人居住在一起。“敘事曲”中一張著名照片《南和迪基在約克汽車旅館,新澤西》記錄了一個禿頂的男人從身后抱著南,圖像透露出可怕的、隧道般幻覺和危險的秘密。 南·戈爾丁,南和迪基在約克汽車旅館(局部),新澤西,1980 她和“彼方”(Other Side)酒吧的變裝皇后結識,開始以他們?yōu)榕臄z對象。南對于他們羽毛和幻想背后的真實自我并無興趣,她傾心于他們自我創(chuàng)造的勇氣。 1976年夏天,戈爾丁和阿姆斯特朗及其戀人一起在普羅文斯頓租房,她結識了女作家和演員庫奇·穆勒(Cookie Mueller)。 “那個夏天,我頻繁在酒吧、派對等處見到她,以及她的家人——女友莎朗、兒子麥克斯、小狗美麗。我一直在拍她,照片顯得很親密,我們也變得很親密?!?/p> 戈爾丁和穆勒并未發(fā)生戀愛關系,但照片之中充斥著浪漫情愫。戈爾丁仿佛結識了一個同謀——自我創(chuàng)造的大師——看著穆勒溫暖、俏皮的照片,就仿佛看到一個鬼魂——芭芭拉·戈爾丁從未變成的那個人。穆勒于1989年因艾滋病去世。 在夏天結束的時候,戈爾丁積累了大量朋友的照片。當時附近沒有暗室,所以她在藥店處理了底片之后,使用投影儀播放出來。 1978年,戈爾丁搬到紐約,并租住在包厘街( Bowery)的閣樓。 “南在包厘街的閣樓沒有窗戶,她的派對綿長、熱烈,也危險,你永遠不知道天空的明暗,準確的時間?!弊骷掖魅稹て娇四幔―arryl Pinckney)回憶道,“南常常往手提包里塞入一些女性用品,然后跨過那些昏睡的、彼此糾纏的人,走出房門。”她回憶說和戈爾丁打的第一通電話,“我今天到不了了?!彼f,然后掛斷了。 南·戈爾丁,巴茨和南,紐約城,1980 策展人馬文海福爾曼(Marvin Heiferman)當時在紐約為里奧·卡斯特里(Leo Castelli)的妻子工作。里奧·卡斯特里的畫廊經營安迪·沃霍爾、加斯帕·瓊斯、羅伯特·勞申伯格等藝術明星的作品,他的妻子開設的“卡斯特里圖形”專注于圖形和攝影作品——在上東區(qū)沉悶的藝術界它們還未被視為藝術。 某天,海夫爾曼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穿著藍色波點裙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向他展示了一盒照片?!八鼈兌己芄之悾婀值纳?,人們抽煙、打炮。照片中展現(xiàn)的這種人與人的關系,我此前從未見過?!焙7驙柭敢庹钩鲞@些照片,但卡斯特里太太擔心它們過于粗糙,并且,可能會讓很多人感到不適。 在海夫爾曼看來,對于南·戈爾丁的鏡頭中的主題,“敘事曲”是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它展現(xiàn)了正在發(fā)生的生活。這是家庭影像、時尚攝影、人類學影像、新聞攝影的混合體。此前沒有人這樣拍照。海夫爾曼在一些群展中推出南·戈爾丁的作品,但此時距離她作為一個藝術家獲得承認還要再過10年。 戈爾丁在錫盤巷(Tin Pan Alley)的酒吧結識了布萊恩,一個擁有牙齒崎嶇笑容的寂寞曼哈頓牛仔。他們一起吸食毒品,墜入愛河。 南·戈爾丁,南坐在布萊恩膝蓋上,南的生日,紐約城,1981 床上的布萊恩和南,紐約城,1983 在“敘事曲”中,我們常常見到布萊恩坐在床沿,抽煙,或是審慎地看著相機,他毛發(fā)濃郁的前胸似乎是一件彰顯男性氣概的外衣。 1984年,這對戀人居住在柏林。戈爾丁受到布萊恩的家暴。“他打我的眼睛。后來,他們不得不把我眼皮縫起來,否則眼珠子就會掉落出來?!备隊柖「嬖V平克尼,“他燒了我的日記,令我難過的是,我們周圍有不少熟人,可他們都不愿幫助我。他用口紅在鏡子上寫:猶太美國公主。” 戈爾丁回到美國,弗萊徹幫她住進醫(yī)院,保住了她的眼睛?;謴推陂g,戈爾丁拍了一張自拍,《被毆打一個月后的南》。這也許是“敘事曲”中最凄慘的圖像之一:依然鮮紅的眼睛,臉上的淤青,戈爾丁在拍照時給自己涂抹了鮮艷的口紅,嘴唇透露的溫柔女人味,讓恐懼成為圖像的焦點。 南·戈爾丁,被毆打一個月后的南,1984 在遭受毆打之后很長時間,南懼怕男性接觸,并且越來越依賴藥物。MoMA展覽中不少照片都有明顯劃痕,南解釋說,那是因為她在嗑藥之后處理這些照片的緣故。 “敘事曲講述了一個波西米亞白人的故事,某種程度上說,我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薄都~約客》撰稿人希爾頓·阿爾斯(Hilton Als)比南·戈爾丁小七八歲,他也認同戈爾丁的作品反映了他們這代人的精神面貌,“那些年歲,當我把市區(qū)朋友的照片給我母親看——紐約東村的酒吧和地下室舞會,也許還彌漫著藥品的味道和艾滋病的陰影——她說,你屬于這些人。這話讓我羞愧難當。她為何不能看到,我也是屬于她的?” 南·戈爾丁,萊斯和夢迪在親吻,1980 1985年,光圈基金會的馬克·霍本(Mark Holborn)在惠特尼雙年展上第一次見到“敘事曲”,他意識到,這是他見過最有視覺沖擊力的影像作品。這本書于1986年出版,安迪·葛倫寶(Andy Grundberg)在《紐約時報》的評論文章中寫道,“如果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的《美國人》是1950年代的寫照,那么南·戈爾丁的《性依賴的敘事曲》是1980年代的紀念?!?/p> 野性的精神,最終,回歸于制度化的評價體系。 另一方面,“敘事曲”是厄運的前兆,是艾滋病吞噬世界之前最后的舞蹈。(南在2003年的攝影集《魔鬼的游樂場》中記錄了艾滋病的時期)。 南·戈爾丁,麥克斯和理查德,1983 “我們是幸存者,”她表示,“1991年,我做了艾滋病測試,發(fā)現(xiàn)自己是陰性,有一種幸存者的愧疚之情?!?/p> 1989年,南·戈爾丁進入戒毒所,開始調整自己重新接受陽光,回到自然世界。她和舊情人、雕塑家席歐班·里德爾(Siobhan Liddell)走在一起。這段清醒的戀情成為她八九十年代之交最美麗的影像。 離開戒毒所,她將“敘事曲”配上音軌,出售給惠特尼美術館、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等藝術機構。 她最近出版了一本書,書名是“潛水拾珠”(Diving for Pearls)?!爱敶笮l(wèi)·阿姆斯特朗和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常常將攝影比作’潛水拾珠’?!备隊柖Υ私忉尩?,“也許你拍了一百萬張照片,很幸運的能夠從中挑出一兩個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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