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溝
作者:吳昌勇
老家四面環(huán)山,由北至東到南,山體回旋,狀若小寫的“n”字形,西山如一把門栓,橫插在大山的出口。大溝發(fā)源于北山山腰一汪草木掩映的山泉,起初那里只有三兩家住戶和十多畝水田,油石渣坡地只有在夏季晌午地面隱隱泛白,其余時日,一腳踩上去,腳印能洇出水來,既濕又滑,只適合苦蕎和大豆生長。
大溝從北山流進我們的村莊,已有一丈多寬,像一條水毯子橫鋪在兩山腳下。溝兩岸依次是稻田、耕地和村莊,山的腳泡在水中,藍天白云泡在潭里,村里人看天氣不用抬頭,望一眼晃悠在水里的天空,就辨得出陰晴。在我的記憶里,大溝總是那般粗細,那般不急不慌。
溝邊的坡地太陡,怕撒下的籽種難落腳,每隔二三百米,就用石頭壘起一道丈八高的大壩,緩沖雨季的湍流,日子久了,淤積的泥沙為貧瘠的土地鑲起一道護邊。
水田并不方正,如月牙,依山勢橫臥在溝旁,田里盛滿紅砂糖一般綿軟的稀泥。水田種稻谷,也種蓮藕。稻米飽滿,一灶柴火蒸出一鍋冒油的白米飯,就算不就菜,也不舍得丟下筷子,酥軟的米粒能嘗出水香,嘗出暖暖的陽光味,嘗出忽遠忽近的蛙鳴;蓮藕肥壯,水洗后白白胖胖,可當作水果生食,甜脆多汁。
作為村子的大水缸,溝里人晨起開門的頭件事,就是先到大溝擔水,然后回家燒水洗臉、沏茶。每到日暮,大溝尤為熱鬧。夕陽余暉里,從地里收工的鄉(xiāng)親陸續(xù)圍在一起,在歡聲笑語里淘洗一天的疲勞。牛羊牲口低著頭,喝飽了肚子之后,雙眼微醺,不緊不慢地舔著水中的漣漪,興起時撒歡,碗口大的蹄子踩得水花四濺。大家盤腿坐在石頭上,待到天擦黑,濕氣上升,才慢悠悠地扛著農(nóng)具往回走。
大溝有一人多深的水潭,溝邊有大片竹林,也有幾人合抱的大樹,從大壩落下的水珠串起來一道道簾子。冬天再冷,手伸進水里并不感到刺骨。
出門久了,進村后望見大溝,就像望見老宅的屋檐和門窗,大溝也如家門口的大黃狗一般,親熱地撲上來,用嘩嘩流淌的水聲和你打招呼。
大溝很普通,也許只是一條成長在大山大川里的溪流標本,繞著村莊緩緩流過。有溪水環(huán)繞,是一個村莊的幸福。水流是一個村莊的魂,大溝亦如此。
幾年前,陜南降雨成災,一個被泥石流吞沒的村莊滿目瘡痍,昔日清水潺潺的山溝,被亂石和泥沙填埋。我站在村口,視野中是被沖毀的稻田、被狂風折斷的怒放的荷花。鄉(xiāng)親們從四面八方趕回。在往常,他們是沿著溪流旁的小路回家,而那個夏季,從半山腰洶涌而來的泥石流,模糊了他們回家的方向。
無論在何地,看到來自家鄉(xiāng)的水流,能讀出鄉(xiāng)音。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沿線省份考察團去天津和北京訪水,在北京團城湖,一位來自陜南的代表,望見碧波蕩漾的湖面,竟伸開雙臂撲向水岸,像在他鄉(xiāng)遇到了親人。他知道,這水來自家鄉(xiāng),流經(jīng)他的村莊。水流聲是村莊的耳語,每一道漣漪都似母親額頭的皺紋。
我站在這位老鄉(xiāng)的身旁,忽然感覺這湖水是如此親切,隱約聽見了大溝的流水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在和湖水的對視里,我看到故鄉(xiāng)的大山、水潭、草木、稻田、竹林和幾人合抱的大樹,它們像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在水中奔馳。站在湖邊,陡然生出莫名的感慨,大溝、大河、大江,不就是我們的精神源頭嗎?它們比合圍村莊的山峰還要高,比頭頂?shù)乃{天還要深邃。
像一只龍頭風箏,大溝被大江緊緊地拽著。而我,也似一只風箏,被大溝拽著。多少回,大溝在我的夢境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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