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首詞是南宋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筆下一首質(zhì)樸、清新的田園詞,是我念初中時必背、必考的篇目,因而印象格外深刻。詞中茅檐、小溪、青草、翁媼、小兒、荷花構(gòu)成了一幅恬靜、祥和、如詩如畫的田園生活圖景。其寫作背景,后人一般認為是辛棄疾在晚年遭受主和派的排斥和打擊、歸隱江西上饒農(nóng)村時所作。
一直以來,我都固執(zhí)地認為此詞唯有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可與之媲美:同樣是惜墨如金的寥寥數(shù)語,同樣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幾種意向,卻渾然一體,一氣呵成,讀來有令人目不暇接之感。只不過馬詞蒼涼悲壯,辛詞溫婉清新。然最近偶詠此詞,卻突然發(fā)現(xiàn)兩處在今人看來不合常理的“破綻”,在此斗膽歪解一下,聊博一笑。
歷來的美文、詩、詞,第一句往往尤為重要,后人對此有一個專門的稱謂——文眼。這就好比高手下棋,第一次落子必須是通盤權(quán)衡的結(jié)果,此謂之取勢。但此詞的兩處“破綻”卻正是由第一句而起。
茅檐者,茅草屋也。顯然,此屋非磚瓦(木、石)結(jié)構(gòu),更非混凝土結(jié)構(gòu),可知主人之貧。至于低小,則更好理解,低矮、狹小的意思。且不說姚明,估計李白“摧眉折腰”進去都費勁。連茅檐都蓋得如此猥瑣,足見這一家人的居住條件實在有限。
或許有人認為,南宋由于戰(zhàn)亂,老百姓流離失所,能有這么個小茅屋已經(jīng)很不錯了。其實不然,據(jù)史料記載,辛棄疾青年及以后所處的年代,正是金與南宋議和、兩國相安無戰(zhàn)事的時期。北方義軍與金發(fā)生的零星戰(zhàn)爭,也大都發(fā)生在淮北,江南則幾乎沒有受到?jīng)_擊。在此休戰(zhàn)期內(nèi),北方人口由于靖康之亂大舉南遷,帶來了大量的勞動力、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和豐富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加之江南的地理、氣候條件利于種植,南宋的生產(chǎn)總量在領(lǐng)土大減的情況下,反而超過了前朝——北宋,農(nóng)村經(jīng)濟更是盛極一時。因此,這家人的生存條件在當時南宋的主要管轄范圍之一——江南東路(上饒隸屬江南東路),應該是處于下游水平,不大可能產(chǎn)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優(yōu)越感。
也可能會有人認為,此茅草屋不見得是主人真正的居所,有可能是臨時歇腳的地方,主人應該另有居所。之所以蓋這么一處茅草屋,大概是主人的“責任田”離家比較遠的緣故。這種說法成立的可能性不大。首先,此茅草屋并非別墅式建筑(排除度假可能),舉家來此歇腳的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地里的活兒比較多。既如此,翁媼二人在此喝酒且喝出醉意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其次,中兒也不可能在此編織雞籠,既然地里的活兒多,為什么不下地干活呢?以此看來,該茅草屋應是這家人唯一的房產(chǎn)。
這下問題來了:日子既然過得如此緊巴,翁媼二人的酒資從何而來?即便是親朋贈送的,住在這么一間隨時有可能“為秋風所破”的茅草屋里,哪來的閑情逸致喝酒(換作是我,愁都愁死了)?拿什么下酒?怎么還有心情“相媚好”地說些風花雪月的瘋話?編織雞籠的中兒距離翁媼二人應該不遠,說那些少兒不宜的話,也不怕被中兒聽了去!還有,翁媼二人既然都白發(fā)了,鋤豆溪東的大兒似乎早該過了婚娶的年齡。然面對這家人上無片瓦(茅草)的現(xiàn)實,誰肯把自己的親閨女往火坑里推?退一萬步講,縱使大兒長得再帥(屌絲一個)、人家姑娘也肯嫁(非殘即病),二老準備的新房又在哪里?拿現(xiàn)在的話來講,這就屬于典型的“結(jié)婚沒有房,等于耍流氓”了。當然,耍流氓之說對大兒不公平,有誣陷大兒之嫌。人家揮汗如雨地在地里干活,也沒招誰惹誰,憑什么說人家耍流氓?但現(xiàn)實的問題是,沒有新房,就算媳婦將來娶進門,二老抱孫子的美好愿望在大兒身上只恐多半無法實現(xiàn)。因為在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想要出成果,難度超乎想象。
所以,以常理度之,翁媼二人正常的心態(tài)應該是夙夜憂嘆,食不甘味,而不應該是“醉里吳音相媚好”!體現(xiàn)在行動上,以二老的勞動能力,至少可以、也應該幫中兒編織雞籠,甚至幫大兒鋤豆溪東。理由有三:其一,能喝酒,并且一喝就高,說明身體尚可,應該具備相當?shù)膭趧幽芰Γ黄涠?,溪頭臥剝蓮蓬的小兒,估計最多也就七至九歲(小于這個年紀的話,在溪頭玩耍很危險)。從生理、生育的角度看,翁媼二人的年齡也大不到哪里去,應該在四十多歲,頂多五十出頭。這個年紀,是完全可以替孩子們多奔個幾年的,怎么著也應該為大兒的新房付個首付后才敢“內(nèi)退”吧?其三,兩位老人畢竟上了一點年紀,如果天氣情況不允許,比如下雨啊、嚴寒啊、酷暑啊等等,是不適宜勞動的,但詞中并未提及。相反,從詞意推測,當時的天氣狀況應該是相當好的——全家人都在戶外,可以肯定是晴好天氣。青草、鋤豆、剝蓮蓬,說明此時應該是陽歷的五、六月份,可能稍有些熱,但遠談不上酷暑,翁媼二人到地里勞作的可行性是非常高的。
出人意料的是,辛詞卻把翁媼二人寫成了“醉里吳音相媚好”。我除了認為這二老是好吃懶做、好酒貪杯型的之外,實在想不出他們觥籌交錯、把酒言歡的原因何在。即使辛棄疾重生,只怕也難以自圓其說。
第二處“破綻”,也就是小兒的問題。古來描寫童趣的佳作不少,此詞對小兒童趣的刻畫亦堪稱妙絕。一個“臥”字,道盡了小兒的調(diào)皮、天真與活潑。但問題也出在這里。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七至九歲的孩子也不算小了,按說出生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的孩子,在這個年齡已經(jīng)完全可以承擔一些家務活,替家人分憂了。范成大的《田園四時雜興》中就有“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的詩句,詩中“學種瓜”的童孫應該比此處的小兒還小個兩三歲,但人家居然可以模仿大人像模像樣地種瓜了。此外,“牧童騎黃牛”、“蓬頭稚子學垂綸”、“忙趁東風放紙鳶”等詩句,在描寫童趣的同時,也間接展現(xiàn)了這些小孩子為家庭所做的力所能及的勞動或有一定生活技巧甚至技能的活計。從字里行間來看,這些詩句中的孩子們的家庭條件應該比此詞中的小兒的家庭條件要好一些,畢竟人家里至少還有兒童玩具——牛(大玩具)、釣魚竿、紙鳶(小玩具),人家都這么勤勉,你這個小兒有什么理由不“早當家”?鋤豆雖然不行,但幫二哥遞個篾片、小刀什么的,總該可以吧?如果覺得干這個沒勁,大可到左近的小溝、小河里(溪怕有些深)摸個把小魚小蝦,給兩位老人整點下酒菜,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也好啊。再或者打現(xiàn)在起培養(yǎng)一點興趣愛好,比如畫個雞,畫個鳥,畫個荷葉蓮蓬啥的(用棍子在地上畫,岳飛小時候不也這么學習的嘛),沒準哪天一不小心成為畫家呢。實在不行,疊個紙飛機自娛自樂(也算是個技術(shù)活,不過他家多半沒紙),追追蝴蝶、捕捕鳴蟬什么的,既有童趣,又能益智,還可健身,多好啊。但令人失望的是,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這個小兒卻顯然是頹廢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剝蓮蓬吃不僅毫無技術(shù)含量可言,還“臥”著(擺POSE哪),叫人看著就來氣:你個狗日的懶的要死!
我們常說,有什么樣的爹媽就有什么樣的孩子。小兒的這副德行,應該是受翁媼的影響所致。我們完全有理由斷定,小兒今后必將有著和他爹媽一樣的宿命——住低小茅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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