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來蘄春之前，你一定行過很多的路，見過很多的風景，沿途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一定會讓你目不暇接，但你會為一株野草停下你匆忙的腳步嗎？你會為在中國大地的鄉(xiāng)野阡陌隨處可見的一株艾草而動心折服嗎？請先別用一個嘻笑來回答我，因為這時，你的腳步一定還沒有到過蘄春。
20年前，當我第一次聽說，有一個地方竟然把一株艾草奉為當?shù)氐乃膶氈讜r，我毫不掩飾心里的鄙薄，對極力誘惑我踏上蘄春土地的這個男人輕蔑一笑，然后無語。
這個憨厚的男人漲紅了臉，一個勁地辯駁：只有蘄春的艾才叫蘄艾，她真的和別的地方的艾不一樣，你去感受一下就會知道。
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一株野草？我頗不服氣，卻還是跟著他的腳步來到了蘄春，這一來就是20個春秋倏忽過去了。
是的，就是這一株蘄春的艾草，她有資格擁有無上的殊榮。“（艾葉）自成化以來，則以蘄州者為勝，用充方物，天下重之，謂之蘄艾。相傳他處艾灸酒壇不能透，蘄艾一灸則直透徹，為異也。”這是蘄春貢獻給世界的科學巨人——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蘄艾的描述，無疑是嚴謹?shù)摹?ldquo;天下重之，謂之蘄艾”，寫下這八個字，先生的嘴角定是出現(xiàn)了一抹驕傲又欣慰的笑容；當寫到“為異也”時，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到，先生定如一個好奇的孩童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世的秘密，要情不自禁地跳躍起來，拍手稱快了。
唯獨在蘄春，你才會感受到一棵普通植物和一個地方骨肉相連的血脈深情。蘄地的百姓們早已把它當作家庭的一分子，日日相見，不可或缺：誰家門楣上不斜放著幾叢蘄艾趨利避害？哪家沒有一個專門的地方放置陳年蘄艾的？添丁加口，必要用蘄艾煎水給孩子洗澡，祈健康長壽；三月三，要用蘄艾葉煮幾個雞蛋，謂百毒不侵；五月五，全家老小齊上陣，家家戶戶采艾忙；缺了牙的老太太會時時告誡頑皮的孫輩：誰要糟蹋蘄艾，那是要天打雷劈的！嚇得放牛的孩童走在田埂上，必定小心翼翼，生怕踩折了一根蘄艾；用蘄艾條灸一灸，成了蘄春人必備的功課，總能在街角相遇時，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濃濃的蘄艾香味，雖素不相識，卻也相視一笑。
“知灸者福，善灸者壽”，這一句名言在蘄春真是發(fā)揮到了極致。沒有哪個地方像蘄春這樣，能把一棵普普通通的草本植物開發(fā)得如此出神入化，又這樣深入人心。艾灸在蘄春，真的如平常一首歌，在蘄春和朋友相約，往往會說“艾灸館見”，你走進任何一家艾灸館，撲面而來的馥郁之香讓你兀自沉醉，你躺下來，身邊早已人聲鼎沸，“給我用五年的蘄艾”，“幫我灸大椎和涌泉穴，最近頭有點痛”，“幫我隔姜灸”……你會由衷地感嘆：到底是醫(yī)圣故里的子民！
在蘄艾的馨香中，我們慢得下來，靜得下來，這馨香屏蔽了冷眼睥睨，阻斷了貪婪欲望，隔絕了無謂爭斗，讓你收獲身體與靈魂雙重的康健，妙處實在難與君說。
“過了九江，蘄艾不香”，這是在鄂東大地上廣為人知的一句俗語。細究此語，你也會對這一株小小的植物心生敬意：蘄艾就像一個戀家的孩子，矜持著她最初的愛，認定了一方沃土，從此便不離不棄，深固難徙；而這塊土地也沒有辜負她，用充足的愛與無盡的寬厚滋養(yǎng)著她，庇佑著她，使她變成了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美艾”（明《本草乘雅半偈》中對蘄艾的美譽），聲名遠播，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游子的衷腸。
一個朋友和我打趣說，世界上只有兩種味道不可辜負，一是奶香味，二是蘄艾的味道，奶香味是母親的味道，而蘄艾味就是家鄉(xiāng)的味道。本來是一句玩笑話引起的有感而發(fā)，可是說到后來，朋友卻眼眶濕潤，幾欲哽咽。朋友是地道的蘄春人，不止一次地和我講起他小時候的一件事：小時候肚子疼，母親在勞作一天后，來到他的床邊坐下，一手拿著一根燃著的蘄艾給他灸穴位，一手在他的肚子上輕輕揉搓，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他看著年輕的母親出神，那時的母親真好看，卻終日勞累著，只有在這床邊的時刻，是母親難得的休憩時刻。從此以后，他就常常裝肚子疼，為的是讓母親能夠多休息會兒，“用咱蘄艾條一灸，肚子肯定會好，你這孩子怎么還疼呢？”母親其實已經(jīng)識破了他的詭計，可還是愿意坐在那里，溫柔地撫摸著他……我想，在他的心中，母親和故鄉(xiāng)的意象已經(jīng)渾然一體，水乳交融了，而蘄艾則是其中最溫情的紐帶。
曾經(jīng)，我遠嫁蘄春成了母親心頭不愿與人提及的傷痛。“好好的一個姑娘，還讀那么多書，怎么嫁到那窮山溝里？”鄰居把他們凡是沒有聽說過的地方都稱為窮山溝，數(shù)落得母親無地自容，母親回來懇求我：“以后你就不要跟人說是嫁到蘄春，你就說已到省城去了，好不好？”我的心隱隱作痛，望著帶回來準備送給各位鄉(xiāng)鄰的蘄艾條，沉默良久，但還是一家家分發(fā)，一家家告訴他們使用方法。來年的春天，母親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來：“你大叔說讓你再給他寄點蘄艾，說那玩意真管用”，“三奶奶說熏了那個什么春艾，老寒腿好多了”，“玲兒的婆婆說蘄艾比玲送的皮衣好，說那皮衣只是擺設，蘄艾條卻是經(jīng)常用得著的”……母親喜歡學著各種人物的表情繪聲繪色地轉述，我聽得出母親言語中透出的自豪，蘄艾真的像一個精靈，正以它的魅力消弭著偏見，增加著信任。再回過頭來看這個引領我認識蘄艾的蘄春男人，他多像一株蘄地的艾，雖貌不驚人，沉默少言，但堅強挺立，矢志不渝，時時帶給人善意與溫暖，我暗自慶幸，我與蘄艾的相逢，正當其時。
樸素才有大美，而大美常無言，蘄艾的美，剛好契合了這一美學原理。有人比較過蘄艾與他艾，發(fā)現(xiàn)蘄艾不僅葉大而厚，而且香氣濃郁，各種有益成分均遠甚于他艾，早就被公認為“地道藥材”，也被評為國家地理標志產(chǎn)品。即使如此，蘄艾卻是沉默的，在沉默中積蓄力量，在沉默中生長希望。千百年來，它所積淀的濃郁沉香，氤氳出了蘄春這樣一個詩意的棲居地，氤氳出了屬于這個地方的獨特氣質：低調質樸，卻飽含著對生命的敬意；身處卑微，仍能抵達靈魂的高地。
這氣質，是蘄艾未曾出口的心語，也是我所愛與所求啊。我鐘情蘄艾，不僅因為她能堅守初心又能慰藉天下，還代表我對生命溫潤慈悲的一種滿足，更代表我對蘄春這第二故鄉(xiāng)深深的眷念。在蘄春久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也會像蘄地的百姓一樣，言必稱蘄艾，就像時時說起自家的孩子，你以為你是在用白描的手法平鋪直敘，可透在骨子里的夸耀與自豪，卻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那么，索性由著我也為蘄艾作一回代言吧，我的代言應和著蘄春泥土的呼吸，應和著蘄春百姓縱情的歌唱，應和著這世上最動人的愛與疼惜，我們呼喚遠方的你，呼喚有緣的你，來與蘄艾邂逅吧，一旦你與蘄艾相逢，你會看見心心向往的養(yǎng)怡之福在熠熠生輝，你會發(fā)現(xiàn)洵美且好的時光就在眼前，你會愿意在這個隱喻春天的地方，與君偕老。
